第47章 第 47 章

似是慕昭的脚步声。皇帝听得出慕昭寻常走路的动静,  步履姗姗，如是飞花落在水面，微漾起涟漪朵朵,  使得他从前与她并肩而行时，不仅步伐不自觉放轻放缓，好像心也随之柔软几分。

        是在此纠结沉思太久，以至出现幻听了吗？但,  这环秀山就在太液池畔,  离赏花春宴之地不算太远，她有出现在此地的可能，尽管这可能很是微小。皇帝惊疑之际,  凝神细听,  听确实是慕昭的轻步声，且这纤纤细步还离他愈来愈近了,  似乎再绕转一洞口,  她就可至他面前。

        一时僵在原地，不知是否要顺应天意,  就在此处,  以周帝身份与她相见。天意如此，非他去宴上吓她,  而是她将主动走至他这皇帝面前,  他若这般还躲避不见,  算什么男子,  算什么皇帝？！可,  可慕昭是很厌恨皇帝的,  曾经他在琼华观与她相见时,  不知听她骂了多少句,  他这皇帝在她那里，是个“老色鬼”呢！

        如果慕昭这时发现，那已有二十一房小妾、还对她“心怀不轨”的言先生，就是当朝皇帝，他这“老色鬼”之名，在她心中，更是坐实无疑了。

        也不仅是因知晓她讨厌皇帝，他心底亦另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但十分根深蒂固的感觉，就是皇帝这一身份，在慕昭那里，似就是不可赦的原罪，比曾欲欺凌她的端王孙，还要可恶十倍百倍，更能招她满心厌恶。

        犹疑难定，不知该进还是退时，忽听少女一声急惧惊呼，似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满心的纠结思绪，登时全被皇帝抛到爪哇国外，他连忙飞奔近前，见少女身倾欲倒、就要狠狠地摔在洞内地上，想也不想，就赶紧上前一把扶抱住她。

        慕昭是因知赏花宴实为选妃宴，担心燕王去而复返后，会在宴上选她做他的妻妾，而想来此清静之地避一避。她一边往假山深处慢慢走时，一边纠结想着自己今日究竟何时才能出宫，因而忘了韦清如的细心嘱咐，心不在焉时脚下一个不慎，踩着一片微湿的青苔，登时猛一打滑，就要生生摔飞出去。

        下意识惊呼一声，并以为自己要狠狠摔在冷硬的石地上、甚要摔得头破血流时，忽然一道高大身影疾奔而来，一把扶抱住了她。似是脱险的慕昭，未因此松一口气，而是满心惊恐如风暴疯狂聚涌。

        她望清来人是言先生时，已是惊惧万分，等看清言先生身着玄金龙袍，只觉这世界是不是疯了，心中惊恐如翻江倒海，无数滔天浪潮向她扑来，要将她的身体、她的魂灵，拍得粉碎，要将她因惊震裂的所有魂体碎片，冲散在永不停歇的惊涛骇浪中。

        狂乱的心海，因极度的震惊还未回过神来，身体已下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慕昭惊恐地伸出双臂，拼命挣推正扶抱她的人，好像此刻将她拢在怀中的，不是一具凡人身躯，而是一头凶暴可怕的野兽，一座天下间最令人绝望的深渊牢笼。

        “放开……放开我！”惊恐的嗓音颤栗着，慕昭下死力挣了两下，意识到单凭力气，自己绝挣不开这可怕的怀抱，情急之下扯拔下髻上一支银簪，就要朝这头“野兽”身上用力扎时，身着龙袍的色鬼皇帝言先生，似是怕她扎伤了他的龙体，见状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

        其实皇帝并不是怕慕昭扎伤自己，那一支小小的银簪，对他这自幼习武又曾御驾亲征的男子来说，算的了什么呢，只是见慕昭吓得花容失色、六神无主，怕她在边挣扎边使簪子时，不慎扎伤了她自己，才忙忙地将手臂松开。

        慕昭一得自由，自是想赶紧逃离。明明理智上清楚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清楚自己此刻就身在皇宫，就离皇帝咫尺之遥，是绝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离的，但还是因心中巨大的惊恐，在纷乱的心潮狂涌下，下意识想逃离皇帝身边，能逃多远有多远。

        望着少女散着长发、攥着银簪，跌跌撞撞地跑了，皇帝生怕她因惊吓心神不宁，再摔着或是落入环秀山内错落的水潭中，不放心地在后跟看着。但，他的这一举动，如何不使本就恐慌的慕昭，更加惊惶万分。

        被“老色鬼”在后跟追不舍的慕昭，情急下慌不择路，在转过一洞口时，脚下又是不慎一滑。她忙忙地用手扶住石壁、试图稳住身体时，身后的“老色鬼”已直接扑了过来，不仅一把强搂住了她，还将她腰系的长裙，用力地往下拽。

        见慕昭知他就是皇帝后，如被恶鬼索命一般，几在夺命而逃，皇帝心情也是复杂极了。他边在后跟走看着，边因慕昭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厌恨恐惧他，心中涩极时，忽见在前慌走的慕昭又似打滑要摔，自然忙奔近前去，欲再次扶住她。

        但，他奔得过急，而慕昭自己已及时扶住石壁。于是他奔前伸手扶揽慕昭的动作，像是将人强搂入怀，那过急的步伐，更是不慎一脚踩在慕昭的裙摆上，将她腰系的碧色长裙，踩拽得像要硬扯下来。

        怀中的少女在一惊怔后，自是剧烈地挣扎起来。皇帝这时骑虎难下，不松开手臂似他真是有意轻薄，忽然就松开手臂，又怕慕昭在这地生青苔的拐角，因想慌张逃离，又一脚滑摔出去，直直撞在石壁上。

        皇帝一边想控住慕昭，使她不要乱跑，一边又不想自己尝试控人的动作，显得像在强抱轻薄，一边要将慕昭那支或会错扎自己的银簪给夺下来，一边又要忙中抬脚，别再踩着慕昭的裙摆，真将她裙子踩拽下来。

        他已是几乎手忙脚乱，偏怀中的小娘子，半刻不安歇，她惊恐看他的眼神，已如是在看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老色鬼，因惧恨拼命挣扎个不停，使他越发慌手慌脚，急得面上都冒出汗来。

        “别动……别动……”试图劝抚的皇帝，起先还尽力温和轻声，但渐渐，因慕昭挣动得太厉害，他又不能强搂她又不能放开她，越发为难着急之时，声调不由加重了些道：“别动！”

        他本心并非要吓她，但他是做惯皇帝的，声调一加重就不自觉带了些平日的震慑威严。伴着他这一声威吓似的“别动”，慕昭腰系的丝罗香囊，轻轻地落在地上。一通乱糟糟的挣扎与“强搂”下，她系腰的长裙终是被扯得将落，系裙的丝绦如涨水的柳枝，软软地松了开来。

        她终于安静不动了，但眸光并不安静，而是以无尽的厌恨与恐惧为底，骤涌起了深重的绝望无力，是将被在此地侮辱、自己却无力挣扎反抗半分的痛苦与绝望。

        她愤恨地望着他，漆黑的瞳仁燃烧着无尽的绝望与痛苦，如能将他焚化在她的眸光下，眼角骤然垂落一滴清泪。他望着她眸中盈盈欲坠的泪珠，只觉自己所面对的，不是一双焚着恨火的濛濛泪眼，而是无边无际的泪海，就要无措地溺毙在她的泪眸中了。

        御书房中，燕王已静立许久许久。心中的剧烈挣扎终落至尾声时，他身着的皇子锦袍下，已是冷汗浃背，手中攥握着的白鹿玉佩，也因挣扎抉择时的痛苦，不自觉被攥碎成了两截。

        他身在皇家，远比普通民众更知晓何为天子，何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何为朝是父子暮为仇敌。不必远忆史书上的皇室操戈父子仇杀，他的曾祖景宗皇帝与祖父孝哀太子，就是近在眼前的血淋淋的例子。君父君父，先是君，才是父。

        不得不放手的锥心之痛后，亦有冷彻入骨的寒心与后怕。父皇是何时知晓他与慕昭的往来？父皇与慕昭相识，是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如果今日内官传话晚了，他已在宴上选了慕昭，父皇会如何待他，又如何待慕昭？如他佯装不懂，回到宴上，一意孤行地选慕昭为燕王妃，父皇接下来会怎么做，他竟不能深想。

        父皇与慕昭之间的往来渊源，他无法具体窥知，但父皇今日的态度，他已想得再清楚不过。不管他有多钟意慕昭，他都不可以要她，因他不能肖想他父皇看中的女子。一直以来，以储君之位为目标的他，凡事都遵循着不与圣心相违，却在不知情时，犯下了这等大错，足以毁了他未来所有的滔天大错。

        江山美人，如无江山权势，纵得美人，亦是怀璧其罪，无法保全。燕王收起已染血迹的碎裂玉佩，缓缓地步出了御书房。殿门外，守候的御前总管傅秉忠见他步出，觑着他的脸色问道：“殿下……想明白了吗？”

        燕王不知自己此刻是何脸色，但想来定是苍白如雪，因他回答的声气几低不可闻，似是被生生抽空了浑身的气力，“……想明白了。”

        傅秉忠静静望了他一眼，又问：“殿下离了这儿，是要去哪儿呢？”

        立于这天下至高处，远处无数琉璃碧瓦闪烁着灿烂春阳，令人乍一望去，几乎睁不开眼睛。从前燕王来此，常心怀凌云壮志，而此刻，竟感到有几分眩晕。他心神恍惚地回答着傅秉忠的话道：“我……有些累了，身体不适，想要回府歇歇。”

        却听傅秉忠轻叹一声，他意味不明地凝望他片刻，终是走近前来，低对他道：“依老奴愚见，殿下当回赏花宴上。如若殿下不回，在……他人眼中看来，会否是因……心中衔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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