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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半池瑟瑟半池红,遥望着暮色中一水之隔的佛堂院,皇帝心头原似滞堵着的那团棉花,像因浸涨了更多的池水,越发地使他感觉呼吸滞窒,近似是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无声地轻匀一口气,提步离开,不再看那座曾经昭示天家父子情深的宫殿,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缓步走远。

        当是回紫宸殿的,皇帝心里清楚,可走在无尽绵延的碧瓦红墙中,步伐却想到她身边去。到她身边,他的心就不会似此刻滞堵难受,不会被沉重的旧事牵坠入湖底。她的眸子明若星河,她的笑容灿若朝阳,她是天地间明媚清丽的一抹春色,可拂清他心头的云霾,将他带回人间。

        尽管此刻他心境沉郁,也有一半是为她,却还是想到她身边去。就似是人生了怪病,只有一味药材可用,那药材既可加重病情又可缓解病情,似不应服用可又不能不用。

        琼楼金阙如是走不出的迷城,皇帝在朱红宫墙下驻足,心中也因散不尽的迷思,围筑起一座迷城。

        上元那夜,傅秉忠妄揣圣意,以为他对慕昭有所关注是因存着纳美入宫的心思时,他还在心中嗤之以鼻。但离上元还不到一月光阴,他自己就已先疑惑了。也许傅秉忠先前所猜的,不无道理,若他对她没有半点私心,又何必在知她和别的男子,和年少的燕王、太子,也有交往时,心中闷堵,何必呢……

        只这私心,究竟是有几何?在他心中,能占多大的分量呢?生平未曾动心过的皇帝,对此越发困惑了。解铃还须系铃人,隔日抽空去见慕昭的皇帝,心中原想着定要解开困惑,可当他见到慕昭时,便似将这清醒来意给忘了。

        哪里还记得自己是抱着怎样的来意,又哪里还有那许多困惑?那些弯弯绕绕在他心头纠缠数日,令他心绪难安的千万缕迷思,在他见到慕昭的那一刹那,都不知飞藏到哪里去了。无暇乱想,他眼里只看得到她,只想听她笑语,只觉那一声又一声的“先生”“言先生”,从她口中道出,是那样的动听。

        慕昭不知言先生如何因她心思熬煎,今日再见到言先生,也只以为言先生是真如他自己所说的,是因担着谐音郎的职务,而来乡间为教坊新乐采风。

        言先生邀她同行时,慕昭没有推辞。一来友人相邀为何要拒,和友人同游乃是乐事。二来她既以填词作曲为生,自然也不能整天锁在屋子里闭门造车,需得去山水间、去人群中寻觅填制新曲的灵感,和言先生同行采风就很好,言先生乐理水准颇高,与他一路上闲叙乐事相关,可切磋进益,再好不过。

        遂就请登门的言先生在外稍等,慕昭入室换穿上便于行动的少年素袍,选拿了一支便于携带的竹笛后,就同菱枝出门。

        皇帝见慕昭又做少年郎打扮,又是乌幞头、细革带与玉绿色春袍,含笑对她道:“若是真想伪做男子出门,小姐最好在容颜上再做修饰,纯是换穿衣裳,易被看出女儿身份。”

        却听她道:“看出就看出,我今日想这般穿,只是因我心中喜欢,因觉这般出行方便罢了。”又笑对他道:“为何女子就一定要插钗着裙,而不能如男子穿袍着靴呢?!世间对女子的束缚规矩太多,总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不喜欢,也不想战战兢兢地守着那些规矩过一辈子。”

        皇帝早在相处中知她骨子倔逆,对她发表如此言论也不意外,只是笑看着她道:“好吧,小姐舒心即可。”

        慕昭听言先生如此说,春风中扬起笑靥,双眸晶灿如星。

        父亲母亲俱在世,她人还在楚州沅陵县的虞山中,还只是一名无忧无虑的女童时,常有几可说是“惊世骇俗”的烂漫童言。父亲母亲对此从不责备取笑,无论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都笑说有理,都笑说只要她喜欢就好。

        就如一次见父母恩爱时,她一时说自己将来也要寻好丈夫,还说一个不够,要寻好些好些作伴,父亲闻言笑说:“好,有理”。又一时,她又不想寻好丈夫了,说要一直承欢父母膝下,要自自在在地度过一生,母亲听后将她搂在怀中,笑着抚她道:“也好,随你。”

        幼时在虞山中的她,哪里知道世间有那样多的规矩要守,哪里知道世间有那样多的话不能说。双亲俱逝,她离开虞山走进尘世,寄居在母舅家中后,就敛了昔日性子,连同昔日烂漫不羁的童言。

        她再没有与人畅快无拘地聊说心中所想,纵对表哥也是如此,因她知熟读圣贤书的表哥遵守道义,因她觉得这世间,再不会有人似父亲母亲那般,与她一样离经叛道,并会无限地包容她,无论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仍会对她笑,仍会对她说,只要她喜欢就好。

        在遇到言先生前,她以为世间再没这样的人,却不想,言先生似是特别的。之所以能与言先生如此特别的相处,许是因他们从初见起,就一起在做大逆不道的事,从不跪见皇子到一同辱骂当朝皇帝,他们一起离经叛道。

        竟真有这样一个人,竟还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还曾出手救她,还会作曲弄箫。慕昭看向言先生随身携带的洞箫,笑对他道:“先生作的那支曲子,还没有名字呢。”

        “且不急着定名”,言先生笑看着她道,“曲子还未定稿,还需小姐不吝赐教。”

        遂就聊说起那支还未定稿的曲子,在和暖的春阳柔照、春风拂吹中,一路漫漫地走至乡间。今日正是社日,是农人祭“社神”和“稷神”之日,附近十几个村庄的村民,都聚集在新平原潍水河边举办祭典,祈祷今岁风调雨顺,能有个好收成。

        说是祭典,但在初始的祭祀过后,就更像是一场欢乐的乡间庙会,一场农人们的歌舞野宴。村民们围聚在河边沙地,将祭祀完的米酒、甜浆、荤素食物等摆成长长的席面,就地坐着吃喝。吃喝地兴起,就有人高歌,有人跳舞,有力气的壮年男子们在柔软沙地上比试摔跤,妇人和孩子们就手牵着手,在旁一边歌唱助兴,一边欢笑着同在水边做踏歌之舞,十分热闹。

        走近时,慕昭还未看清在场之人,就有榆林村的村民,先认出了她和言先生。他们高兴地奔近前来,将她和言先生还有菱枝与那位忠伯,一同拉至宴中坐下。榆林村的村民,笑忙着为她和言先生斟酒斟甜浆,说上一次就未能表达谢意,这一次请他们一定要一同用宴。

        盛情难却,慕昭遂就和言先生等在水边野宴中坐了。慕昭不擅饮酒,就边只啜饮着甜甜的蔗浆,边问榆林村的何村正,那一日后,端王孙的豪奴有没有再来村中闹事。

        何村正告诉她道:“自那日两位出手相助后,端王孙的人倒没再来,只是京兆府那边,像也没有受理我们的报案……虽然算是平静了一段日子,但不知道能平静多久,是真就没事了,还是……”说着忍不住叹息起来,忧色爬上黢黑的脸庞,“地里都已播种了,经不得再有踩踏了,如果端王孙的人再来纵马踩田,那半年的收成就直接没有了,村里人日子要怎么过呢……”

        慕昭望着何村正面上的忧色,心中也忍不住为榆林村人担忧起来。何村正见她如此,似觉自己不该这般搅了恩人兴致,忙又笑转了神色道:“应是无事的,今日祭祀时,我诚心祈求了神灵,神灵会保佑榆林村的。”就将这话岔过,请两位恩人多用酒菜、尽情吃喝。

        慕昭也不再提这话,只随意笑问些乡间农事。待招待他们的何村正,被别村的村民拉去饮酒后,慕昭方轻叹了口气,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农野,轻声道:

        “这些贵族豪强本就受天下农人劳作供养,却还要通过各种手段去侵夺民田,真真是国之硕鼠。若朝廷对此一味放任不管,如此几十年、一百年下去,岂不是民无田耕,官逼民反,若真如此,我想周朝,最终也会走上前朝的老路的。

        或许用不了那么久,古往今来,多的是朝代数世即亡。若皇帝天天坐在御座上打瞌睡,对他这帮子皇室宗亲的作为,睁只眼闭只眼,说不准过个二三十年他两眼一睁,起义的流民都打进了长安城,大周朝都要亡了。”

        傅秉忠在河边春阳映照下,默默抬袖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珠。他悄看向慕小姐口中或要做“亡国之君”的陛下,见陛下竟正赞同慕小姐的话,颔首道:“确实,民以食为天,若天下土地皆兼并于贵族豪强之手,流民为患,江山便难安稳,势必四处乱起、风雨飘摇,若无明君能臣可在风雨中挽大厦之将倾,一个王朝,或许就要因此湮灭了。”又笑看着慕小姐道:“小姐才高识远,远甚于闺阁女子,常令言某刮目相看。”

        “先生过奖了”,慕昭双颊微红道,“只是从前我表兄常跟我聊说史事时局,还有幼时在沅陵县虞山时,父亲也常会同我讲这方面的事,我听得多了,记在心中罢了,并非就真有独到见解,当不得先生的夸赞。”

        大周虽有十道三百六十府,下辖县有一千五百余,但皇帝对地处偏远的沅陵县并不陌生,因那里是他曾经的老师——林柏舟的谪居病逝之地。

        他五岁那年,正式开蒙读书,祖父景宗皇帝为他精心挑选了多名讲师,其中御史林柏舟是为诸师之首。他拜师的那一年,也是苏怀安状元及第的那一年,那一年的春闱主考官正是林柏舟。

        春闱主考官与及第进士之间,虽素来有“恩师”与“门生”一说,但多只是敬称谦称罢了,并不真就有师生之谊,可林柏舟与苏怀安之间,却是真正的情谊匪浅,林柏舟当得苏怀安的恩师。

        那年春闱,苏怀安年方十五,又出身贫寒,其他世家大族出身的考官,皆不愿将一甲之首给这样一位微贱的少年,独林柏舟虽出身显赫的扶风林氏,却不秉持门第之见,举人唯贤唯才,坚持道苏怀安有大才,来日必是国士无双,力排众议,将状元之位给了十五岁的寒门少年。

        林柏舟年长苏怀安十二三岁,二人相处亦师亦友,林柏舟对年少入朝的苏怀安,不吝提拔,多次向景宗皇帝力荐苏怀安担任要职。只是当时所有人,包括林柏舟,都错看了那名少年,不知其谦和清逸的外表下所隐藏的真正心志,足以搅动四海改换日月,也没有人能预料到,景宗皇帝竟会如此赏识重用小他三十岁的苏怀安,使其在三四年间,便服紫拜相,成为周朝乃至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当元徽变法拉开大幕时,恩师与高徒,就因立场注定反目。当三四载后双方矛盾越发尖锐激烈,势成水火,一方的落败也就成了必然。暂时败倒的,是曾经的老师。苏怀安借景宗皇帝之手,将保守派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恩师贬谪楚州沅陵。林柏舟生前未能回京,元徽七年,他病逝在沅陵的山水间。

        其实,那时林柏舟若再多活一两载,便可看到变法派无可奈何地走向失败,看到他背恩忘义的门生,在世人的唾骂下,孤独地走向死亡。

        因朝内变法弊端频现,朝外又有戎狄入侵,大周败割边地十州,且不得不签下每年割三十万银绢与戎狄的耻辱和议,本就因孝哀太子之死,病体沉疴的景宗皇帝,在这等内忧外困下,终是无力回天,病笃驾崩。

        而那之后一番势力角逐下,是他得到了以端王为首的皇室宗亲势力和以韦氏为首的世家势力支持,登基为帝。他十五六岁时,身在帝位,在垂帘后母后的注视中,与满朝文武的万岁声下,写下的第一件诏书是废除变法,第二件,就是将苏怀安贬为罪人,五马分尸。

        想来,都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旧人旧事俱已是尘烟,曾经林柏舟之死惊动天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人也都已忘记此事,更无人记得沅陵县,已许多年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这处偏远之地了。

        皇帝从微恍思绪中回过神来,见来自沅陵山水间的少女,仍在做谦逊之语,素如甜白瓷细腻洁嫩的脸颊,因微微羞意和暖阳映照,如染桃花薄红,似是胭脂飘落水上,若是轻轻一点,那绯晕就会悠悠荡漾开来,渲成一片惑乱人心的明媚云霞、缭乱春色。

        心想着,垂在膝上的手,不由指尖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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