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对立

抚宁靠海，夏季多台风雷暴。

        台风“玛莎”已经于早晨九点准时登陆，刮八号风球，天空中乌云翻滚，蓝紫色电光伴随着雷鸣在泼墨般的云层里时隐时现，雷声很闷，感觉就像在人头上打滚一样。

        云景大厦顶层办公室干净宽阔的落地窗前一动不动站成雕像的瘦高男人终于微不可见地轻轻偏了一下头，“要下雨了”，他好像是低声和谁说着话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稍显长的栗色卷发有些凌乱，一缕头发不安分地掉到眼前又被长卷的睫毛挂住。

        深灰色主色调的办公室没有开灯，任凭黑压压的乌云把办公室拉进一种不属于白昼的浓稠昏暗里，在窗外电闪雷鸣乌云如墨恶劣天气的衬托下，恒温恒湿毫无声响的办公室就像是乱入的另一个世界。

        与屋里的安静截然相反的是，办公室外几个女员工正对曾经非常抢手的和小温总说话的机会热烈地开展着互相谦让拉锯赛。

        “丽丽姐，还是你去，你那么温柔，小温总看见你就能心平气和。”

        “不不不，小邵你别谦虚，你年轻又好看，小温总看到你心情就能好。”

        “还是……”

        “行了行了，误事了怎么办，我去。”温总的助理安妮边说着边快步穿过扯成一团的女职员们，迅速走到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然后轻轻推开门，安妮嘴唇动了动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小温总，观山资本的人到了，已经把他们带到您安排的会议室里了。”

        窗前的人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的，我一会儿就到，还有，”他终于转过身来，望着安妮笑了一下，“以后就叫我温总吧，不用再带‘小’了。”

        看到那个笑容，安妮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小温总一直是集团的颜值担当，可以媲美混血的精致五官自带一种与世无争的纯真气质，是所有女员工心中不容置疑的梦中情总，现在，明明那笑容还是那么地清逸出尘，可却让人感觉沉重得喘不过气。

        “好的，温总，会议室等您。”安妮垂眼轻声答应道，然后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温如许看着被关上的门，轻轻叹了口气，裤兜里捏着手机的手心已经出汗，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一条打开的短信息上，那是条发件人被加密过的英文短信：“尊敬的温如许先生，您的账户已到账123亿欧元，转账人：温如斯。”123亿欧元！折合人民币1105亿！大哥他一分钱也没花！

        如许今天凌晨看到这条信息时整个人都懵了，倒不是抱有亡兄还活着的幻想，他是第一个发现如斯死亡的，那是自己如假包换的亲哥哥，不可能有错。而手机里躺着的这条信息却完美解答了如许这两个星期焦头烂额处理哥哥债务时一直盘桓在脑子里的疑问，但这个答案很不幸地却又带出来了更多新的疑问。

        超级钻石王老五温如斯去世后，如许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在手忙脚乱地挣扎着处理哥哥留下的各项事务时，他才发现如斯在去世前的一段时间里借了很多笔钱，奇怪的是，作为一家盈利能力超强的上市公司总裁的温如斯他根本就不可能缺钱，更奇怪的是，温如斯用来给这些借款作担保的财产，比如说他名下的各种豪宅、豪车还有各类收藏品却又都刚刚好能够覆盖掉相应的借款，就好像他是比着这些财物价值去借的钱一样，这倒是方便如许在处理债务时选择一键处理，直接把担保物给债权人拿去就行，几乎不需要去考虑折损的问题，如斯不愧是经商鬼才！

        最后转的转卖的卖抵债的抵债，如斯名下除了钱和其他一些无法变卖的产业外，实物就只剩下他自杀用的那幢别墅，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巧合，就当是留个念想吧，如许想着，房子在那里，就好像哥哥还没走一样。

        唯一一笔当时担保物价值远远高于借款数额的就是这笔1105亿元的借款，如斯用来给这笔借款做质押的是他持有的自己的上市公司观境泊星的全部股票。

        质押财产远远大于借款，这不符合大哥精明商人的一贯作风啊！如许在处理掉其他债务后，拿着这最后份借款合同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如斯在外借的最后一笔钱，哥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需要这么大一笔钱？到底是多么急需钱才愿意拿自己远远高过借款数额的全部股票去作质押？而且借了还没多久他自己却自杀了。

        最重要的是，钱呢？

        这个困扰了如许好多天的谜团终于在今天凌晨被这条短信给解开了，钱一分没少地在大半个北半球溜达了差不多一个月后，最后居然是从如斯的私人账户溜达进了如许的私人账户。

        看样子，哥哥压根就没打算花掉这笔钱！而且从如许现在对哥哥的财务情况整理结果上看，他完全没有需要花这么大一笔钱的地方。

        那么问题来了，如斯这么溜一圈肯定不是为了给弟弟一个巨款surprise，他的目的是什么？

        如许紧紧皱着眉，放在裤兜里的手下意识地不停摩挲着手机，只可惜手机不是如斯，没法告诉他答案。

        虽然暂时还弄不明白如斯这么做的原因，但是这条短信却实实在在改变了如许在处理哥哥债务上一直秉持的“爱拿就拿，赶紧结清”原则，哥哥那个在他看来极为不合理的自杀现场再加上这笔莫名其妙的巨款，让他毫不犹豫地打破了自己诚实守信的做人信条：在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绝对不能立即就把这笔债务清掉，哪怕多付利息都没关系——谁知道这笔从观山借出来的钱和哥哥的死有没有关系。

        如许稍微拉了拉因为近期暴瘦而变成宽松款的黑衬衣，向后抓了抓头发，拉开门大步向会议室走去。

        云景大厦是抚宁市的著名地标建筑之一也是著名地产上市公司观境泊星的总部，设计灵感来自于通天巴别塔，高耸的主体建筑外有一圈阶梯状的设计沿着坚实庄重的圆锥形主体盘旋而上，象征着人类勇敢走向高高在上的神祗的路。大厦最上面的塔尖专属于如斯，塔尖本来也有如许的一半，但是如许不喜欢，他更喜欢天天和设计部的工程师们泡在一起，即便如此，如斯还是给自己弟弟开了塔尖的全部使用权限。

        塔尖大半部分是如斯的私人领域，小半部分是私人会议室，在寸土寸金的抚宁，这个配置可谓是超高规格的骄奢淫逸，所以，能够有幸受邀走进塔尖的人少之又少，它的奢华只留存在街头巷尾普通市民的想象中。

        走到玻璃墙的透明会议室前，如许透过半掩的白色百叶窗，看到观山派来的人正面对他坐着，坐在正中间的那个人看上去身量很高，他面前放着一杯清水。那人正在专注地看着什么东西，大概率应该就是那份如斯和观山签的借款合同以及附带的质押担保合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读不出来任何情绪。

        如许没有助理，只有安妮陪他一起走进会议室，会议室的桌子是一个类似橄榄球状的椭圆形，他走到那人的对面坐下。

        “你好。”如许友善地打起了招呼，“我是温如许，温如斯的弟弟，我大哥独身一人，他身后的事务都由我来处理。”

        “你好，”中间那人终于抬起头来，如许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他，西装笔挺合身，衬衣保守地扣到顶，十分英俊，即便知道他来的目的就是针对自己，艺术家温如许内心里仍然本能地开始赞美这张充满凌厉美感的脸。

        在那人背后，落地窗外的乌云压得更厚了，频繁出现的闪电就像在把天空不停地撕裂缝合，让如许感到十分压抑，这人看上去不太好对付，今天可能会很难，如许就着窗外时不时闪现的蓝紫色想着，心里默默地先叹了口气。

        “我叫乔谨，乔木的乔，谨慎的谨，是观山新的董事长。”乔谨稍微偏了偏头，“这位是我的助理姜栩。”打包自我介绍完后，乔谨就用手指点点面前的合同，“令兄的事情，请节哀。”他顿了一下，然后非常直白地说道，“不过，我们这次确实是过来和你商议如何还钱的。”

        “我明白，”如许温和地望着他，乌黑的眼眸在浓密的睫毛掩衬下显得无辜又哀伤，仿佛一只毫无杀伤力的小鹿，“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按合同来。”坐在对面的这个叫乔谨的人还是没有任何表情，说话语调冷淡，教科书级别的公事公办。

        “实在抱歉，恐怕不能。”如许朝后靠着椅子背，礼貌又混账地回答道。

        乔谨没说话，只是似乎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

        台风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能量，之前闷闷的仿佛在头顶滚过的雷声开始变得清晰干脆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地轰鸣，预告着一场倾盆大雨在即。

        “什么？！”姜栩拍了一下桌子，看上去有些激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温家怎么还兴赖账了！”

        一旁正在喝水的安妮还没等姜栩说完就把水杯重重地砸在会议桌上。

        即便家教再好，当如许听到那句“你们温家”时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本来打算温柔礼貌好言稳住债主的如许瞬间开始逆反。

        “我想你们也非常清楚，因为我大哥的事情，观境现在股价跌得很厉害，我大哥用来给借款作担保的股票现在就算全部卖掉也还不上那么多钱，”如许停顿了一下，放在桌面上的双手松松地交握起来，保持微笑继续说道，“我哥生前那么个经常上社会新闻和娱乐新闻的花钱方式大家也都有目共睹，他的钱全都用来及时行乐了。现在他走了，如果你们非要立即卖股票，我可以选择放弃继承他的遗产，以观境现在可怜的价格，你们只能拿到卖股票的那么点钱。如果你们愿意等一等，我想我们说不定还可以找到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式。”

        乔谨一直看着如许，清冷的脸上到目前为止没有露出过除刚才那微微扬眉以外的其他任何表情，他眉宇硬朗，眼睛狭长，浅褐色的眼眸配上冷白的肤色让人觉得十分的冷淡寡情，饶是如此，在他看着如许说话时，仍然让如许产生出一种他在认真听的感觉。

        “这是在威胁我？”乔谨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了，带着一丝不耐烦，伴随着屋外隆隆的雷声，显得声音格外低沉。

        好吧，他并不是在认真听，他在恼火。

        “没有，”如许抱歉地继续微笑，摊开手说，“这是目前的实际情况，我不打算欺骗你们。”

        “你会继承你大哥的遗产的，”乔谨望着如许，如果眼神可以物化，如许怀疑自己现在应该已经被乔谨眼神幻化成的冰锋给捅个对穿了，“就算你不继承也没关系，据我所知，温如斯还有一幢非常不错的别墅，虽然拼拼凑凑不一定够还钱，但总比没有的强，对吗，温总？”

        “现在是你在威胁我了？”如许直直地盯着乔谨，如斯的那幢别墅不可能被外人知道，那是他真正的私人住所，乔谨居然连这个都能找到！

        “我也是在陈述事实，”乔谨把面前的合同翻过去盖了起来，“这次见面，通过和温总聊天，我明确了两件事情，第一，你不愿意还钱，虽然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目的。第二，你有能力还钱。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边说着，乔谨边站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站在如许对面，双手撑着桌子向前倾俯视着对面坐着的如许，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悍利，“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温总做出这样的决定，但这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的职责是尽快拿回来这笔属于观山的钱，以任何方式。再会，温总。”

        雨终于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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