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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袭击


古铜低头看了看。那是块凹凸不平的疤痕,有手指尖大小。“噢,那只不过是”
        “你的右大腿上还有一块。”龚玉皱着双眉,跪下来仔细查看。“虽然我不太懂,但我想说”
        古铜想不出避免这个话题的办法。“这些都是枪伤。”
        “枪伤这究竟是怎么”
        “我不太懂得如何隐蔽自己。”
        “你在说什么呀”
        “我曾经是特战队员。”古铜又一次感到伤心,因为他不得不对她撒谎。“枪声响起时,我没能及时趴下。”
        “他们发给你奖章了吗”
        “为这种愚蠢的行为”古铜咯咯地笑起来。“我得到的是一枚授予受伤士兵的勋章。”
        “这些伤疤看上去很痛。”
        “一点儿也不痛。”
        “我能摸摸吗”
        “请便。”
        她用手指轻柔地抚摸他体侧凹陷的疤痕,然后又抚摸大腿上的那一块。“它们真的不痛吗”
        “冬季潮湿的夜晚里偶尔会痛。”
        “痛时告诉我,我知道怎样使你感觉好受些。”龚玉俯下身去,“这些伤疤不碍事吧”她问道。
        “一切正常。遗憾的是我住军队医院时,没有像你这样的护士。”
        “要是有我这样的护士,你就别想睡觉了。”龚玉偎依在他的身旁。
        “睡觉并不是最重要的。”古铜说。
        他与她靠得很近,享受着她的体温。有几分钟,他们谁也没动,也没有讲话。透过窗户,绯红色的余辉越来越凝重了。
        “我想,该去冲个淋浴了,”龚玉说,“你可以用客厅外的那个浴室,或者”
        “或者什么”
        泛着白光的浴室很宽敞,可供双人洗蒸汽浴。里面有一张铺了瓷砖的长凳,一边一个喷头。
        这是古铜一生中最特别的一个夜晚。他从未有过这种情感投入的体验,也从未如此尊敬或者应该说是敬畏与他共享的那个人。之后,又冲了个淋浴,而后穿上衣服。此时,他萌发出一种陌生的情感,一种完满感,一种归属感,似乎他们已经产生出另一个无形而神秘的结合体。只要他在龚玉身边,就能感觉到他中有她,她中有他。他甚至不需贴近她。只要看她一眼,他就能感受到这一切。
        他一边呷着酒,一边烧烤着龚玉爱吃的牛肉。他抬头向天空望去,星星已经开始闪烁,夜空的这种颜色极像龚玉的眼睛。他又朝着龚玉的房后望去,下面树木覆盖的山坡向远处延伸,最后融入圣菲的灯火之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涌上他的心头。他透过玻璃门朝亮着灯的厨房里望去,隐约看见龚玉在准备凉菜。她正独自哼着小曲。
        她注意到他在看她。“你在看什么”
        “看你。”
        她快活地笑了。
        “我爱你。”古铜又表白说。
        龚玉走过来,打开门,探出身子,亲了他。这就像火花从她身上迸发出来,落在他的身上。“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此刻,古铜终于摆脱掉了困扰自己多年的空虚感。他回想起一年零三个月前在上海的日子和他的40岁生日,回想起他所忍受的厌倦无聊和内心的空虚。他渴望有个妻子,有个家庭,有个安乐窝,而现在他即将拥有这一切。
        “我恐怕要离开这里几天。”龚玉说。
        “怎么”古铜正驾车行驶在城北狭窄的路上。这条路弯弯曲曲,两边布满矮松。听到这话,他困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这天是9月9日,星期五,是旅游季节的最后一天,他和龚玉成为恋人已经8天了。“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以前从未跟我提起过。”
        “突然也是,也不是。”龚玉说。她的目光越过附近夕阳照射下的低矮山丘,盯着西边的山脉。“后天就启程是有些突然,但我知道最终还是得这样做。我需要回杭州去一趟,和律师见面就是这一类事情,跟我已故丈夫的财产有关。”
        提到龚玉已故的丈夫,古铜觉得有些不自在。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可能,他都会避开这个话题。他担心龚玉对那人的怀念会影响到她与自己的关系,会使她产生矛盾心理。他还嫉妒一个死人吗他说不准。
        “去几天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古铜问。
        “事实上,也许会多待些日子,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吧。这件事虽然琐碎,但很重要。我丈夫有合伙人,他们现在难以断定他所享有的商业股份的价值是多少。”
        “我明白了。”古铜说。他很想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还是忍住了没开口。假如龚玉想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她会的。他打定主意不硬逼她讲。再说,这个晚上他们本来打算好好快活一番的。他们正要去一位朋友的家中参加聚会,古铜是这位富豪的房地产经纪人。显然,龚玉不想再谈论她那些法律问题,何必强人所难呢“我会想你的。”
        “我也一样,”龚玉说,“这将是漫长的半个月。”
        “死得很早。”
        古铜坐在宽敞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呷着热茶,欣赏着唱片机里的金嗓子周旋的歌曲,耳朵里飘来身后几位女士的只言片语。
        “得的是肺结核,”古铜听到身后有人说,“刚刚25岁。他21岁才开始写作。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完成了这么多的作品。”
        古铜不再去听演奏,转而细细打量前来参加聚会的200多位客人。这些都是他的委托人,也就是那位富豪邀请来的。身着制服的服务人员端来鸡尾酒和餐前小吃。来宾们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欣赏着这幢豪华住宅。有名气的当地居民随意聚在一起,但屋里唯一能抓住古铜注意力的却只有龚玉一个人。
        古铜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一副江南淑女的打扮。可是她的衣着逐渐发生了变化。今晚,她穿一身具有当地风格的西北部盛装。短裙和上衣都是用皮革鞣制的,这套黑蓝色的服装给她的眼睛和头发平添了几分秀丽。她把头发梳成马尾型,用一枚发夹夹住。银光闪闪的发夹与她脖颈上南瓜花型的银项链十分相配。她正与几位女宾围坐在一张大桌旁。那张桌子是用从一扇有200年历史的大门上拆下来的锻铁制作的。她看上去很舒服自在,好像她已经在圣菲生活了20年似的。
        “自从我离开内地后,就没再读过他的作品。”其中一位妇女说。
        “什么让你对诗歌如此感兴趣呢”另一位妇女显出很吃惊的样子问道。
        “又为什么偏偏选择济慈”第三位妇女问。
        古铜这才用心去听她们的谈话。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弄清楚这几位在谈论哪位作家。她们这一提,却勾起了他的回忆。那一连串错综复杂的联想把他带回到了上海。他回想起追踪赖恩走下台阶、经过济慈去世的房子,当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把眉头皱起来。
        “就因为喜欢,我正在学院修这门课,”第四位妇女说,“课程的名称叫做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
        “这就对了,”第二位妇女说,“我能猜出这个名称中的哪一个字眼最招你喜欢。”
        “你想到哪里去了,”第四位妇女说,“并不是你所喜欢读的那些浪漫故事。我承认,我也喜欢读这类作品,但这跟那些不一样。济慈描写的是男人、女人,但这些都与他本人无缘。”
        她们再次提到济慈的名字时,古铜不仅想起了赖恩,还想起了那23位遇害的美国人。他实在搞不懂,这位诗人是真和美的象征,而自己在内心里怎么总是把他和堆满烧焦死尸的饭店联系起来呢。
        “他描写情感,”那第四位妇女说,“描写激情洋溢的美,他还描写这很难说得清。”
        我在黑暗中倾听;有许多次
        我几乎爱上宁静的死亡。
        济慈那挽歌般的诗句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古铜的脑海里。他不由自主地加入了这场谈话。“他还描写美好的事物。在一位年纪轻轻却很快就要死去的人眼里,美好的东西似乎美得更令人心碎。”
        几个人都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他,只有龚玉除外。刚才别人谈话时,她一直深情地凝视着他。
        “古先生,没想到你也通晓诗歌。”第四位妇女说,“当你没在帮人寻找像这幢这么漂亮的房子时,你不至于也在学院选修课程吧。”
        “不,济慈的诗我还是上大学时学的。”古铜撒谎道。
        “你激发起了我的兴趣,”其中的一位妇女说,“济慈写下这些伟大诗篇时真的才20岁出头,而且很快就要死于肺结核吗”
        古铜点点头。他又想起那个黑沉沉的雨夜里发生在那个院子里的枪战。
        “他25岁去世,”第四位妇女重复道,“被葬在无锡。”
        “不,是上海。”古铜说。
        “你能肯定吗”
        “他死在离喷泉不远的一所房子里,从那儿往右走,就是一排台阶。”
        “听起来好像你去过那里。”
        古铜耸耸肩。
        “有时我猜想,你什么地方都去过,”一位相貌迷人的女子说,“你来圣菲之前的生活一定很有趣。哪一天,我要让你给我讲讲。”
        “我在别的地方经营房地产,恐怕没有什么特别有趣之处。”
        龚玉好像已经感觉到古铜想离开,便从容地站起身,挽起他的胳膊。“要是有人想听古先生讲他的生活故事的话,那个人就是我。”
        谢天谢地,古铜终于从这种心境中解脱出来了。他和龚玉溜达着出了门,来到一个用砖铺地的大院子里。在凉爽的夜幕下,他们仰视着繁星密布的天空。
        龚玉的一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腰。古铜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禁不住亲了亲她的面颊。他的咽喉愉快地绷紧了。
        古铜领着她出了院子,远离灯光和人群,隐蔽到矮松树的阴影里。
        “来,接着说给我讲讲你那有趣的生活故事。”
        “再找时间吧。”古铜说。“现在,有更好的事情要做。”
        但他禁不住又想起上海,想起赖恩,想起发生在那个院子里的事情。这个可怕的噩梦始终困扰着他。他真希望能把以赖恩为代表的那一边全都远远抛在身后。现在,他和两个月前一样,急于知道究竟为什么赖恩要到圣菲来监视他。
        “送来了吗”
        “今天下午送来的,”古铜说,“我还没来得及给你看呢。”晚会结束后,他们沿着树荫浓密的林多路驱车返回。
        “现在让我看吧。”
        “你肯定自己不累吗”
        “哎,如果我累了,我就能住在你那里,使用它。”龚玉说。
        “它”指的是一张床,是古铜委托一位当地工匠制作的,其独特之处在于它全部是用金属铸造的。当地人用一把锤子和一块铁砧,在床架杆上制作出了精美的图案,看上去很像木雕。
        “太奇妙了。”龚玉说。此时,古铜已经把吉普停放在汽车棚里,和她一同走进室内。“这比你描述的还要气派。”她抚摸着金属表面光亮的黑漆。“而且,这些图案都是刻在床头板或者应该头金属板上的。无论你叫它什么,反正是用铁制成的。这些图案看上去像是参照了鞑靼人的图案,但也像阿拉伯的象形文字,他们的脚往一个方向伸,手却伸往另一个方向。实际上,他们看上去像是些醉汉。”
        “这些图案并没有参照任何东西,是当地人自己独创的。”
        “好吧,我真的很喜欢,”龚玉说,“这些图案让我很开心。”
        古铜和龚玉从不同的角度欣赏着这张床。
        “看上去的确很坚固。”古铜说。
        龚玉用一只手按了按床垫,然后扬起双眉,显出一副调皮的样子。“想检验一下吗”
        “当然,”古铜说,“如果我们把它压垮,我要让马西退款。”
        他们肯定是从后墙进来的。当时是凌晨307。德克尔之所以知道准确的时间,是因为他有个旧式的指针闹钟。他后来查看时发现,指针正好停在那个时间。
        他没有睡着,正侧身躺着,借着月光欣赏龚玉的面容,想象着她已经完成了事务性的旅行,又回到自己的身边,他们的分离终于结束了。远处隐约传来“砰砰砰”的爆竹声,是参加聚会的人们燃放的。庆祝活动仍在继续。古铜想,明天早上肯定到处是残纸碎屑。困乏的街坊邻居被那些聚会搅得彻夜未眠,镇上的官员又要忙着应付来自各处的抱怨了。他很想知道现在有多晚了,于是转过头去看钟。
        他一点也看不到钟的亮光。他猜想,一定是自己把龚玉的什么衣服扔在钟的前面了。他伸手想去移开钟前面的遮挡物,却碰到了钟。他疑惑地皱起了眉。钟的夜光怎么没了远处的爆竹声还在砰砰砰地响着,但在喧闹声中他还是听到了另外一种响声是金属与金属的微弱刮擦声。
        他内心一阵不安,坐了起来。那声音不是床腿的摩擦声,而是从卧室外采光走廊尽头右边的门那儿传来的。这道门通向外面的小花园和院子。这种金属与金属的微弱刮擦声仍在继续着。
        他猛然伸过一只手捂住了龚玉的嘴。月光下他隐隐看到,她吃惊地睁开了眼睛。她刚要挣扎着推开他的手,他把头俯在她的左耳上紧张地低声说“千万别出声,听我的,有人想破门进来。”
        金属刮擦声仍在继续。
        “离开床,到壁橱里去,快。”
        龚玉地从床上爬下来,冲进房间右墙上的壁橱里。壁橱大得能走进去,没有窗户,比卧室还暗。
        古铜迅速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摸出一把西格手枪,这还是他初到圣菲时买的。他猫腰蹲在床边,用床作掩护,伸手去抓床边的电话。可是,当他把话筒放到耳边时,他明白不可能的了,话筒里根本没有拨号音。
        金属刮擦声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寂静使古铜越发觉得紧张。古铜冲进壁橱,但没有看见龚玉。他以身边的小梳妆台作掩护,透过卧室敞着的门朝外面的走廊瞄准,浑身紧张地抖个不停。虽然他的身体仍在冒汗,但他还是觉得发冷。靠右边的后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古铜早就打算给它上点儿油了。
        他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想破门而入是强盗有可能。但以往生活经历中养成的多疑心又一次占了上风。那件没了结的事又一次找上门来了他无法打消这个教他从心里发冷的念头。
        几个黑影冲进了卧室。刺眼的闪光划破黑暗,自动武器断断续续的轰鸣声冲撞着古铜的耳膜。在闪光中,无数发子弹射向床单,枕头里的羽毛四处飞扬,床垫填塞料迸射出来。
        趁着持枪歹徒尚未意识到他们所犯的错误,古铜向他们开了火。他连续扣动扳机,两个歹徒中弹倒下,第三个歹徒连滚带爬地逃出卧室。古铜朝他开了一枪,但没打中,子弹打碎了一扇采光玻璃窗,那人趁机消失在走廊里。
        古铜的手掌有些潮湿,幸亏枪把上有防滑方格雕花。他的身体汗流浃背。他的耳膜被轰鸣的枪声震伤了,嗡嗡作响。他几乎听不到尖啸声,也无法察觉到是否还有持枪歹徒企图偷袭自己。因而,他不知道闯入自己家的持枪歹徒是不是只有这三个,也不知道中弹的那两个人到底伤得怎么样。如果他试图离开壁橱的话,他们还会不会朝他开枪
        射击时的刺眼火光破坏了他的夜视觉,他焦急地等待着它的恢复。让他担心的是他不知道龚玉在哪里。是在宽敞壁橱里的什么地方,没错。可是她找到隐蔽处了吗也许她躲在柏木柜后面了吧他不敢冒险往身后扫一眼,看看能否在黑暗中发现她的身影。他必须目不转睛地盯着卧室,随时准备消灭冲进来的歹徒。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脊背上一阵发凉,随即心惊胆战地意识到壁橱有另一个出口。这个出口通向洗衣间的出口,就在他的身后。假如那个持枪歹徒绕过去,从那个方向进攻
        古铜想,我无法同时守住两个方向。或许外面的人都跑掉了。
        你会不会跑掉呢
        也许会的。
        见鬼。
        恐惧使他坚强起来。深更半夜,电话线和电源线都被掐断,无法求援,无法发出警报,唯一让持枪歹徒担心的是他的邻居会被枪声或警报声惊醒。可这些嘈杂的声音能透过土坯墙传出去吗离这儿最近的房子也有几百米远,距离会大大减弱这些嘈杂的声音。也许枪声很像他早些时候听到的远处的爆竹声。也许那个歹徒自以为还有一点儿时间。
        歹徒并不是从洗衣间那个方向冲进来的。卧室门外再次响起自动武器的呼啸声,火光闪闪,子弹飞向壁橱门两侧的墙壁。歹徒不停地向室内扫射着,子弹打进对面的墙壁,撕碎了衣架上的衣服,打烂了鞋盒和服装袋,纷纷扬扬的布片、木屑和纸板片飘落下来,砸在古铜的背上。呛鼻的火药味充斥着整个屋子。
        刺耳的枪声突然响起,又突然停止,古铜不敢朝枪口闪光的地方射击,因为歹徒很可能已经变换了位置等在那里。如果他还击,立刻就会朝古铜手枪的闪光处开枪。
        随后,古铜感觉到壁橱里有动静。龚玉的身影从黑暗的角落里一跃而出。她熟悉这幢房子,知道有扇门通向洗衣间。就在她握住门上的球形把手拧开门时,冲锋枪响了起来,连发的子弹朝她射去。古铜觉得好像听到了她的呻吟声。
        她中枪了吗古铜非常担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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