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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夜宴教诲


黄昏时分,一架马车停在画室门口,有小黄门宦官邀请夏才人上车,去韩府。
        这时的金陵城,也许还不是天下最繁荣的城市,但在享乐这件事上,绝对是天下第一。
        皇帝、王爷、将军、文官,所有人在入夜的时候,如果没在别人的家里做客,或者也没有开宴会招待自己的客人,那就是人生的失败者。
        只跟老婆孩子一起吃饭的人,不仅自己会焦急自己的前程,同事也会觉得你孤家寡人,格格不入。
        南唐中主李璟曾经计划把都城迁到洪州,结果刚搬过去,所有官员就都炸裂了。
        洪州就是南昌,城池很小,而且没有夜生活,结果一上朝大家就暴动
        “回金陵,回金陵”
        回了金陵,大家果然都消停了。
        小贵正在面对的,是全世界最腐烂奢靡的交际场,她将会奉旨用自己的眼睛和头脑去记录这一切。
        她穿了道装,打扮成一个道姑模样,宫装女子的出现太扎眼了,而南唐崇道,一个道姑出现在贵人的宴会上,一点也不会觉得惊奇。
        韩府很大,和徐家的宅子风格完全不同,徐家这种商人的宅子就是两个用途
        一、住下更多的人
        二、更好地防御敌人
        商人的宅子里有装饰,但装饰性的东西,全都是次要的。
        韩府可是不一样,所有的房间宅院,都是为了派对而生的。
        大厅唐、大花厅、各种烛台水池、奇花异草。
        鸟儿、猫儿、狗儿。
        姐儿。
        顾闳中看见小贵,忙不迭地过来打招呼“夏才人,我们各自忙吧,你可以各处多走走,韩家的派对,好玩的很多。”
        韩大人大概五十出头的样子,一脸愁容。
        小贵的席位在大厅远处,她能看得出这个男人并不开心。
        酒过三巡,觉得大家吃饱了,韩熙载吩咐一声“诸位,来听曲吧。”
        南唐最火的曲,都是琵琶曲,白居易笔下的琵琶行走红之后,琴、瑟、筝都已经无味,只有琵琶是大唐的国乐了。
        酒席换下,大家纷纷在椅子上坐定,韩大人和一个青年男子坐在床上,这个人就是今天的贵客,今年的新科状元郎璨。
        周围的各种贵人,顾闳中应该都会认识,小贵也不需要去一一打听名字,她关注着细节。
        韩府的女人们都太美了,弱兰和王屋山都是韩熙载调教出来的歌姬,深受他的宠爱。
        那个正在弹奏的,是教坊副使李嘉明的妹妹,他的哥哥正在为她盯场子,看来这是这位音乐家的最新登场。
        这场宴会里,有多少人都是今生第一次登上庞大的舞台,从此丧失了自己的自由,成为巨大车轮上的一环
        琵琶真美,可以激越如塞北雄鹰,也可以婉约如小儿女的娇憨。
        小贵小时候在勾阑里也曾经学过琵琶,但自忖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整个天下,能比得过这个姑娘的,应该只有皇后娘娘了吧。
        一曲弹罢,王屋山下场做六幺舞,韩大人亲自打鼓助兴。
        郎璨的眼睛完全不够用了,在老师和老师的宠妓之间摇摆不定,看着又好笑又可怜。
        “那个打板的是舒雅,上届状元,也是韩大人的门生。”
        顾闳中悄悄给小贵做着讲解。
        王屋山腰肢柔软,体态媚人,舞起来特别好看。
        这舞蹈很撩人,小贵想想自己的身体,难免有点自惭形秽。
        “我一直都是一个肢体僵硬的人,我虽然能弹琵琶,但我从来不能跳舞。我若跟她学上三个月,当初早就把我家徐公子顺利拿下了吧。”
        想到徐咏之,脑子里又是一片温柔,又是一阵紧缩,赶紧提醒自己,安心记忆夜宴的一切细节。
        后面的管乐合奏,韩大人已经酒醉,就和宾客们纷纷宽去了外衣,衣衫不整地听着音乐。
        醉了就睡一会儿,醒了就继续听,年轻的男宾客们如果看上了哪个韩府的歌姬,就可以拉了她的手到后堂去休息。
        如果孔子老先生还活着,说一句荒淫奢靡,不算什么过分。
        但小贵想的是别的事情。
        原来贵族们的生活是这样的呀。
        师父徐知训这样的商人和医生,问诊、卖药、种植、采集、进荒山、走异国,求孤岛、索大海,积累下来的财富,并没有拿来享乐,而是投入到更多的门店,招募更多的人手,要天下更多的人享受医药服务。
        但是一个地位尊崇的大官,不稼不穑,什么付出都不需要,就可以获得这样的财富,蓄养歌姬、聘请名妓和音乐人在家中演唱,吃着精美的食物和酒。
        财富究竟是怎么聚集起来的,这种剥夺合理么
        一个商人、工匠的孩子看见贵族的生活,他难道不会目瞪口呆,从此失去上进的动力吗
        想到这里,小贵心中一阵酸苦。
        师父真傻,徐咏之更傻。
        谁老实经商做事,谁就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傻子吧。
        有人把手放在了小贵肩膀上。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
        小贵看时,韩大人那张长胡子、愁容不展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原来宴席已经散了,大家正忙着去换上自己的正装,准备告辞。
        “韩大人,夏小贵有礼了。”
        “你的脸上满满写着震惊。让我来猜猜。”
        “你是个乡下姑娘,父亲读过书,后来流落江湖,嗯你可能学过道,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学过医,你看见这奢靡华丽的宴会,觉得自己平生所学的东西,好像完全都被颠覆了,这些人还是读书人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沉迷于自己的感官感受这个朝廷被这样的人控制着,还能久吗”
        小贵没有说话,韩大人猜得这么准,那不如就直接让他继续说。
        “我听说皇上会请一位女子来看我的宴会,我看了半天,只有你是个生脸,是你么”韩熙载单刀直入。
        “皇上说,看看韩大人家里有什么好玩的项目,回头在宫里也效仿一下。”小贵这句倒是实话实说。
        “哈哈哈,皇上圣明,若论好玩,我们大唐没人比皇上更擅长。”韩大人笑着说。
        小贵想到蹲着看知了上树的皇上,笑了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韩熙载说,“我听说皇上封了一个新才人,这个人是长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没有猜错,就是你吧。”
        “韩大人明鉴,我就是夏小贵。”
        “我信道,是龙虎山张千忍天师的酒友,跟你师伯张悲称兄道弟,所以别担心,我不会对你不利的。”
        “原来大人都查清了。”
        “是,我对你的底细有了解,才敢跟你说这些肺腑的话,这么多年了,李连翘还不敢对南唐怎么样,也是由我一力挡着,南唐的大臣都吃喝玩乐,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的智商都是在线的,跟李连翘这样的狠人斗,没脑子的人只怕一个月就完蛋了吧。”
        “一个月不不不,一晚上就完蛋了。”夏小贵想到徐咏之,气哼哼地说。
        “你准备怎么回复皇上”
        “照实说。”
        “比如呢”
        “用了这么多的蜡烛,雇了这么多的名妓,花了好多钱,骄奢。”
        “太好了,就这么说,”韩熙载说,“你看我气色如何”
        “长期熬夜,标准的亚健康,酒色过度,眼袋特别大。”
        “很好,这个回答也很好。”
        “大人为什么要自污呢皇上也许是希望重用你,振作大唐呢。”小贵有点无法理解。
        “振作大唐”韩大人笑了。
        “一个君主,最重要的是什么”
        “励精图治,让国家强大吧。”小贵说。
        “你是励志故事听多了吧。”韩熙载很不客气地说。
        还真是,小贵自从跟了徐咏之,每天晚上都要听徐咏之讲故事。
        徐咏之讲的都是些什么故事呀
        勾践卧薪尝胆重耳十九年复仇记楚庄王的一鸣惊人汉武帝出击匈奴。
        他讲论的,君主没有不雄心勃勃的,臣子没有不尽忠死谏的,昏君没有不当场去世的,在小贵见过真正的宫廷之后,发现那些都跟童话故事没有什么区别。
        “嗯,如果今生有机会能再躺在徐咏之身边听故事,我要听莺莺传孔雀东南飞华山畿,我要听他讲爱情。”小贵想。
        “现实中的朝廷,没有一个不是带病运行的,”韩熙载说,“一个君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住自己的位置。”
        “原来如此。”
        “皇上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太监,宰相在做什么,大将军在做什么。”韩熙载说。
        “所以,和给皇上开疆扩土相比,不去碰触他的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皇上想让我知道,不要膨胀,他在盯着我,他的人很厉害。”
        “是”小贵说。
        “我也知道皇上身边的人很厉害。”
        “皇上也知道我知道,皇上身边的人很厉害。”
        “我被你绕晕了韩大人。”
        “自古的君臣之间,都是这样缓慢而长期地进行这种博弈。你见过金星吧。”
        “就是长庚星吧。”
        “没错,我最近研究发现,其实启明星也是它。每夜一早一晚,来天上听差点卯。皇上就是天,臣子就是长庚,每天来了,天就舒服、就放心,哪天如果敢擅自决定,不来了,那天就会震怒,也会恐慌。”
        “我好像大概明白了。”
        “君臣要互相给面子,我看到那幅画,一定会大吃一惊,趴在地上求皇上原谅的。”
        “政治真奇妙。”
        “这也是为什么李连翘二十年了都没法执掌朝政,因为她无法勘破这些规则,她觉得讨了皇上的欢心就可以为所欲为,其实皇上怎么可能被一个女人操纵哪有什么真正的女祸,所有的女祸,都是因为男子自己太作。”韩熙载说到这里,眼中神光一现。
        “多谢韩老师指点。”小贵做了个揖。
        “不敢不敢,老夫喝多了,多说了两句,宫廷当中,保全自己为第一,实现目标,永远都是第二位的呀。”韩熙载又恢复了自己一脸倦容的样子。
        “老爷,”王屋山过来招呼,“客人们都要走了。”
        “我去送客了。”韩熙载对小贵说。
        “如此,小贵也告辞了。”
        “请。”
        顾闳中和小贵一起告辞出了韩府,“新才人,有什么需要交代给属下的”
        “哦,有,”小贵想了想,“韩熙载的眼袋特别特别明显,给我使劲画大一点”
        “好”
        小贵上了自己的车,回到了画室。发现皇后指派了两个小黄门宦官和两个小宫女给她使用。同时过来的,还有一位宫中的严公公,给送了各种物资用品。
        “严公公辛苦了,”小贵从自己口袋里拿了一锭五两的银子过去,“以后还请多关照。”
        “多谢新才人,”严公公一脸褶子,年纪不轻了,“老奴定当尽心竭力为才人办事。”
        说着,严公公拿出一个小小的戒指给小贵。
        这是山字堂的印信。
        戒指上有一个山字。
        自己人。
        小贵终于放了一点心。
        严公公把戒指收好,看看左右都不在屋里,上前重新行礼。
        “小贵姑娘,公子在找你的下落。”
        “传话过去,说我很好,可以自由走动,小朵安全。”
        “公子在鄂州养伤,他非常担心你。”
        “我现在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希望未来能有机会。”
        “好,我会传话过去。姑娘如果有事,直接就安排人去营造处找我要窗纱,我就会派心腹人过来。”
        “好,多谢严公公。”
        “我当年受过夫人的恩惠,她那时是太子妃。姑娘可以放心信任我。今天不便多说,老奴先告辞了。”
        严公公放声说道“新才人请休息吧,缺什么,差小的到我们这边找我。”
        “多谢公公。”
        严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走了,小宫女帮助小贵梳洗就寝。
        小贵的心里却在不住地翻腾。
        “我应该见徐咏之一面,我应该跟他说说我现在的处境,我现在离敌人很近,但离目标也很近,如果他愿意支持我,我应该能够把仇给报了。”
        但是,他真的愿意支持我么
        迷迷糊糊当中,小贵看见徐咏之出现在她的床头。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必须要来看看。”
        “上来。”小贵一下子就欢腾了起来。
        徐咏之笨手笨脚地爬上来。
        “讲故事给我听。”
        “什么故事。”
        “男男女女的爱情,最后一定要是长相厮守的结局。”
        “好,那就讲一个张羽煮海的故事。”
        “这个我喜欢。”
        讲到张羽生起炉子煮海的时候,门外砰砰砰响起了砸门声,还有人喊马嘶。
        “这里有人窝藏钦犯”
        一群士兵冲了进来,就这么把徐咏之带走了。
        小贵去摸剑,没有,要打人,没有力气。
        她只能放声地哭喊着
        “皇上已经赦免他了呀”
        小贵从哭泣中醒来,发现枕头湿了。
        一个梦。
        天亮了,该进宫去跟李煜汇报昨晚的所得了。
        jgu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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