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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甘泠村·雾起12


云雾开着手机的灯筒上山,在湖前面的另一条岔路上找到粟栖的医药箱。

        简易的扣搭锁被摔坏,箱内的东西散了一地。云雾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捡起装好,拎上医药箱在附近找人。

        这条岔路有好几个坡,左边没有遮挡,沿着山势往下十几米,是一块长满杂草的平地。云雾猜,粟栖应该是从这里掉到下面去了。

        她走到路尽头有攀附的地方,有几棵不高的树,大多是石块,石块上有锋利的凸起,柔软的肌肤一旦使力压到,一定会见血。

        云雾捏了捏拳头,嘴唇抿得紧紧的。她蹲下去,打开医药箱,在里面找到一叠一次性医用手套。

        她拿一只当底基,往里头塞了一只又一只,塞满十几只时,大概有棉线手套的厚度。

        往手上一戴,将手机放进裤兜里,她扶着石块下去。

        “呲~”一声,最外层的手套已经破了一个小口。她扭头看一眼,加快速度往下爬。

        最后一段没有任何搭手的东西,目测大概有两米。云雾瞥一眼已经有许多破口的手套,眼睛一闭,咬牙往下跳。

        所幸下面草地上没有任何尖利的东西,跳下来时只轻微扭了下脚,并不严重。

        云雾呼了口气,扒掉手套,往前面边跑边找。

        终于在和医药箱差不多的位置看见一个半躺的人,手机灯筒的光打过去,灰蓝色衬衣,浅色牛仔裤,灰蓝色运动鞋。

        跑近一些距离,云雾看清那人的脸,加快了速度,一声“粟栖”在空旷的平地上格外嘹亮。山谷将她的声音传回来,它们在里面窥听到欢喜。

        粟栖闭着眼睛,不知是昏过去还是太累睡着了。云雾把人扶起来,放在自己肩头,“粟医生?粟医生?粟栖!粟栖!”

        他身上滚烫,云雾被山风吹了一路有些凉的身子,在他靠过来这么一会时间里被烫暖。

        她的叫声没能把他喊醒,云雾把他平放在草地上,翻开医药箱找到消毒纸巾,撕开一张贴在他额上。

        灼人的温度碰到湿凉的纸巾,还闭着眼的人不禁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云雾拿出剩余的消毒纸巾,一面帮他擦脸擦手,一面喊他的名字。

        过去大概十分钟,半包消毒纸巾快要用完时,粟栖终于睁开双眼。

        入目是一身淡绿的衣裳,他扯了扯干涩的嘴角,微弱地吐出一句话:“你今天,真的穿了绿色衣服。”

        云雾因他这句无厘头的话,紧张担忧的心情散去一些。她将人扶起来,右手伸到他背后让他靠着。

        云雾的目光从他胸膛一路探到双脚,“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粟栖放在身侧的手指了指膝盖,“左边膝盖有点疼。”

        云雾拉过医药箱抵着他的腰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移到后面去检查他的膝盖。

        她重新戴上医用手套,挽起他的裤脚。裤脚挽到膝盖有些紧,勒到伤口,粟栖条件反射缩腿,闷哼一声,见云雾看过来,嘴里却说:“没事,你继续。”

        “剪掉可以吗?”

        “可以。”

        云雾找出一把剪刀,沿裤脚往上剪,口子开到膝盖,她捻住一角掀开,浅色牛仔衬得膝盖上的青紫更为骇人,周围有擦伤,有轻微破皮,也有掀开皮肉带血的,最严重的是膝盖中央大拇指一般大小的地方,已经发黑。

        云雾抬眼看他,脸上写满担忧,“忍一忍。”

        “没事。”

        这会火应该是全灭了,山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带来浓重的烧焦味,粟栖感冒鼻塞,闻不到味道。

        焦味却直往云雾鼻里钻,她屏住呼吸,实在憋不住了就咳几嗓子。

        粟栖伸手拄在地上支撑身体,把背后的医药箱拖到云雾脚边,从夹层里抽出一个口罩,递给云雾时手轻微地颤,“戴上吧,味道太呛人了。”

        “好。”

        她戴上口罩,将碘伏和棉签也拿出来,棉签悬在他膝盖上方时,她故作轻松地调侃他:“会疼,忍不住叫出来,我不会笑你的。”

        粟栖无力笑了笑,“好。”

        但其实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疼。

        她戴着手套,略微冰凉的手搭在他膝盖边,比碘伏带来的刺痛感更能让他清醒。

        他将手往后挪了挪,好让自己的视线能与云雾戴上口罩的脸平行。

        他看出了神,云雾的话萦绕在他耳边。

        “这块擦伤比较严重,不过应该没伤到筋,我先给你清洗一下。”

        --手臂上的伤大约6公分,需要缝合,但是我的麻药已经用完了,你能忍吗?

        “这里的骨头疼吗,膝盖能动吗?”

        --脚踝是扭伤,没伤到骨头。

        “是很疼吗?怎么不说话?”

        --咬紧,忍着点,别咬伤舌头

        “粟栖!粟栖!”

        粟栖上身一抖。

        同样黑的夜,同样受伤躺着的他,同样跪在他身边戴着口罩帮他处理伤口的人,粟栖闭上眼,疲惫感一股脑涌来。

        他喉结一滚,喉间燥热,低低出声喊她:“云雾。”

        “嗯?”

        她略微抬了下脑袋,鼻梁上那颗三角形的小痣猝不及防地闯入粟栖的视线。

        这周围没灯,连月亮都躲进云层里,大概是知道甘泠村遭这场罪,不忍看。只有云雾手机上打出来微弱的光线,那束光照在他们中间,让他清晰看见口罩上方那点深褐色。

        他盯住口罩没有盖住的地方,额头、眼睛、一小节鼻梁,每一处的轮廓,八年来他在梦里临摹了无数遍。视线下移,他去看她的眼。黑色的眸子大概因为担心他,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睫毛颤一下,好似有钻石那样刺目却足够明亮的光。

        但此刻的他需要这样的明亮,去探清眼前的人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的梦境幻化得如现实一般,引诱他深陷进去。

        “云雾。”

        他又喊了她一声,说话的同时抬起手,伸至她颊边。云雾没有躲,呆呆地望着他要做什么,粟栖的手却在离脸颊一厘米处停下。随后,轻轻贴住她的脸颊。

        他嘴角扬起笑,他希望他没有烧糊涂。

        “粟栖?粟栖!”云雾见他没反应,以为他又要晕过去了,拔高嗓门喊他。

        半晌,粟栖哑到像猛兽低鸣的声音响起:“我没事。”

        云雾松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说:“你抬抬膝盖,看能不能动。”

        粟栖睁开眼,屈起小腿转动膝盖,这个姿势只保持了三秒,腿又滑下去。

        “能动,但是很痛。”

        “那应该没伤到膝盖骨。”

        云雾感受到他依旧灼人的体温,山风越吹越大,应该马上带他下山,但他伤了膝盖,又因发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肯定无法自己走下山,手机在这山里完全没有信号。

        她将粟栖扶正,轻拍他的脸颊让他清醒一些,“粟栖,你别睡过去,我现在带你下山。”

        “你、你怎么带?我的膝盖,好像走不了。”

        云雾抬起他两条胳膊放在自己肩上,一手压住,另一只手拄在地上撑两人起来。

        可她一个细瘦的女人,怎么背得起一个强壮的成年男人。

        云雾劲使得脸都红了,却没能把人撑起半分。她缓了会,对身后昏昏欲睡的人说:“粟栖,你别睡,右腿帮我撑一下好不好?”

        粟栖缩回手罩在她肩膀上,掌心的温度似火:“你背不动我的,下山去找人,我在这等。”

        “不行。”云雾再次尝试,“你在发烧,一来一回耽搁的时间足够把你烧傻了,你别睡,再帮我撑一下,我能背你下去的。”

        “云雾”

        “粟栖!”云雾打断他,平时温软的声音变得强硬,“你是为了找我才上山的,同样,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我要下山,带你一起。”

        粟栖领教过她的倔脾气,没再说话,顺着她的姿势,右脚踩在石壁上,减轻压在她肩上的重量。

        两人配合下,云雾终于将人背起。

        云雾艰难地迈出步子,一开始背上的人还会双脚踩地帮她卸去一些重量,走着走着,她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变大。

        寂静的夜里出现鞋子拖在地上的声音。

        背上那人坚硬的下巴戳向她颈窝。

        云雾不敢停下,急得喊他,“粟栖!粟栖!你别睡!我们就快下山了,你撑一下好不好?”

        滚烫的呼吸吐在她耳边,“我、我没睡。”

        云雾用平时哄阿园的语气说:“你和我说话。”

        “说、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我想想。”

        他想了许久,在云雾又要开口喊他时出声,“你以前是医生,对不对?”

        肯定比疑问多的问句。

        是或不是的回答,却让云雾犹豫了许久。

        粟栖没催她,只用轻微的吐气声告诉她他还醒着。

        良久,他等到她一句坚定的“是”。

        “那我猜中了。”

        云雾轻笑一声,没了顾忌,“怎么猜中的?”

        粟栖断断续续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吗?动脉出血的压迫止血法,你很熟练,这是第一次。第二次,你相机摔坏那天,有个孩子在山上崴了脚,你给看过,村民说你说的和我们队里一个骨科医生说的一样。第三次,是给村民接种疫苗那天,你脱口而出你接种过,还没到一年,普通人通常不会知道,流感疫苗可以一年接种一次。第四次是前天,你给夏奶奶买的水果里,有山楂、柑橘和梨子,低血压不能吃山楂,风寒感冒柑橘和梨子不能多吃,这样的忌口,普通人也应该很少懂。即便真的有人懂,这么多巧合也不可能,同时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说这些话好似费了他很大的劲,停下后,他在急促地喘息。

        云雾回忆起他说的那些,苦笑一声。那些下意识的话和动作,已经嵌进她骨子里了,特定的情况下,无需刻意回忆,她的身体总能先她的脑子,作出反应。

        白袍披上,就是一辈子。

        “所以那天,你是故意不和夏奶奶说的?”

        “是,但如果你没说,我会和她说。”

        “粟栖,我是不是当过医生,很重要吗?”

        “不重要,但有件事很重要。”

        “什么事?”

        粟栖轻晃脑袋,问起别的:“你还在当医生那会,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我想想。”

        他们已经走出布满碎沙石的岔路,绕过那片湖,路好走很多。云雾将人往上抬一抬,喘出一口浊气,说:“有。刚进医院实习那会,同科室的同事白大褂都挂在一起,有时候没仔细看,长得又一样,总是会拿错。后来有一次和我妈说起这个,我妈就让我拿两件白大褂给她,她在白大褂里面,胸口的位置缝上我的名字。从那以后,每次穿白大褂,我都会翻开看一看,科室的同事知道后,一个个都想找我妈缝。”

        粟栖:“阿姨很厉害。”

        “是啊,她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母亲。”云雾的声音低下去。

        前方有灯火闪耀。

        火光中有粟栖虚弱的脸,和云雾两行快干的泪。

        粟栖闭眼彻底睡过去前,把那件‘很重要的事’的事问出来:

        “云雾,八年前,你去过、去过”

        岐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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