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章，风波（6）

“不敢妄加评论？”钟会顿了顿，接着说，“这不是你的真实本性吧！”

        “哦，真实的我又是什么样子？”嵇康佯装欢笑，“我们之前从未见过，你怎知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

        “真实的你……狂放不羁，蔑视礼教宗法，蔑视道德和文明，是社会的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哦，何以见得？”

        “越名教而任自然，薄汤武而非孔孟，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你说的吧。”

        “这……这……好像是我说的。酒后狂言，只是说着玩玩，你也当真？”

        “酒后狂言？你可知你这句危言耸听的话，对于我们江山社稷和社会安定造成的恶劣影响有多么严重吗？”

        一番对话过后，嵇康终于看破了钟会此行的目的和真实意图，来者不善。

        “钟将军是来找茬的吧！”

        “叔夜先生严重了。我就是来跟你聊聊，没有别的意思。别忘了你可是朝廷特别委任的中散大夫。评论时事和世事，提出些好的建议，好的点子，对朝廷今后将要颁布实施的政令做参考，本该是中山大夫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麻烦你回去跟朝廷复命，就说这个中散大夫我不做了。我不想做了，我也没有能力再做了。我感谢圣上一直以来的对我的关照和抬爱。”

        嵇康话毕，有一阵子沉默。

        钟会突然感觉很失望，失望极了。他想，还没有正面交锋，展开那种激烈的你死我活的拼杀，嵇康就已经缴械投降。这人真是个怕死的胆小鬼，是个十足的窝囊废。长乐亭主曹璺怎会爱上这么个胆小鬼？

        “钟将军要是再没有其他事情，就请回吧。我要忙去了。”说着，嵇康又开始抡起大锤，专心致志地打铁。一个坚硬的铁块，经过了炉膛里的烈火的炙烤，变得酥软如土。又在铁锤持续的捶打下，被塑成型。

        钟会站在一边看，聚精会神地看着。

        光着膀子的嵇康，抡起铁锤，继续挥汗如雨，一会儿功夫过去，嵇康打好了一只小锅铲。经过了烈火烘烤和铁锤锻打的小锅铲，被放进冷水中，“渍”的一声，盆里的冷水窜出一股热气，像是平静无波的海面上突然发生了海啸，剧烈的蒸腾而起的一股水汽，充斥在铁匠铺里，遮住了视线。

        钟会起身道别的时候，只看见悬在铺子当中的水汽。氤氲的水汽，避免了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嵇叔夜先生，告辞了。我钟某人日后还会再来造访。”

        嵇康没有应声，好像是没有听见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继续弓了腰，挥着一把足以砸死人的大铁锤，一下一下捶打着石墩上的铁块。

        这是个秋日的下午。

        漫长的午后时光，像是一件经过锻打塑造成型的铁器，静静地躺在地上，经过了凉水的冷处理，便在不经意间慢慢地凝固了。

        铁锤捶打在石墩上的声音变小，拉动风箱的声音也开始似有若无。

        挥锤锻打的嵇康，和拉动风箱的吕安，两个人在持续不断的劳作中，终于累到了极限。

        于是，就出来坐在铁匠铺门口的一块石墩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喝着竹叶青，一边看着山阳城美轮美奂的落日余晖。一片耀目的锗红，一点一点从西边消失，如同看着一个气息垂危的老人，缓慢地耗尽了生命里的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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