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拾叁章

吃完了冰激凌后，蒋情韵便回大厦工作去了。

        走之前，她望了一眼燕问薇娇滴滴的瘦弱背影，就是那一眼，突然间她心中的红和乱都开始消散了，彻底地吸收了自己与燕问薇的接吻后，她好像又变得平静了下来。

        脑海里混乱的糜红正在褪色，取而代之的，便是燕问薇绸缎旗袍上的那朵刺绣白花了。

        蒋情韵坐在办公桌前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心如止水。

        就像坐过山车，她起起伏伏，激荡了又降落，降落了又激荡，而现在是轨道归位，刺激惊险的旅途结束，驾驶舱正平缓地驶入出口站台。

        因此她下班看见燕问薇倩丽的白影就等在公司大门时，她并不再意识混沌，手足无措了。

        她从容地走过去，微笑着同她打招呼，“你来啦。”

        燕问薇有了下午的经验，再不会高兴得太早，她审视着蒋情韵的神情，软声道：“我要去取照片，想着来问一下大少奶奶需不需要我顺手帮你取了来？我不知道你办公室的电话，只好来这里等你了。”

        蒋情韵冲她温和地一笑，“不用，我和你一起去吧。”

        燕问薇欣喜又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蒋情韵对她笑笑，忽然好想拉拉她安放在腰间的手说走吧，但她向来是善于用行动劝阻思想的人，她前一秒那样想了，后一秒也就算了。

        取照片的旧人故梦楼离公司并不远，她们两人选择了走过去。

        已是五月，今日忽悠天热如夏，两人都穿上了短袖旗袍，她们并肩走着，彼此冰凉的皮肤触碰着对方，燕问薇小心地看了蒋情韵一眼，细声细气地问：“大少奶奶，我今日的鞋跟穿太高，走得有点累了，我能挽着你找个依靠么？”

        蒋情韵：“可以呀。”

        燕问薇简直受宠若惊，欢欣地把手臂绕过了蒋情韵弯起来的胳膊肘。

        其实她说自己走累了真不是撒谎，因为她被拒绝后确实回了家，可她心神不宁地坐不住，根本无心弹琴，她把钱退给来学琴的小孩，然后慢悠悠地出了门。

        从她家的上森路走到蒋情韵的静林路是一段很远的路程，但燕问薇是故意不坐车的，因为她也拿不定主意，要是蒋情韵见了她依然是退避回绝的态度，那她不是赶着去受刺激么？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蒋情韵的态度平和，就像她一如既往的样子。

        这让燕问薇可以说喜忧参半吧。

        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喜”的，燕问薇挽着蒋情韵手，软软地将身子倚靠了过去，蒋情韵安静地被她靠着，觉得她身子真软啊。

        就像是花瓣。

        -

        “喏，洗出来了。”老板笑着把两摞分好的照片装在纸袋里推了过去，他放在柜台上的风扇嗡嗡地响。

        蒋情韵和燕问薇紧屋时，都有些疑惑老板为什么把风扇放在柜台上，他的风扇朝着外，直朝顾客的脸上吹。

        “燕姨太太单独的照片我也洗了两份，也已经分开装好，黎太太要么？”老板直盯着蒋情韵的脸说。

        既然他都已经分好，蒋情韵这样顺其自然的人便不会推拒，她笑说：“那我就要一份吧。”

        与她之前说“那就拍一张吧”的神态一样，像是顺从着接话，又像是真心有意。

        老板的笑眼紧盯着她，道：“黎太太不用讲情面，燕姨太太这人我熟悉，性格直爽，你要是不想要直说便是，没有关系，我想燕姨太太不会介意多拿一份的，我记得燕姨太太是说要用来投简历对吧？”

        燕问薇看看蒋情韵，又看看老板，点点头，“嗯，有些公司需要照片。”

        “电影公司？”老板眉毛一挑，开起玩笑，“燕姨太太的形象确实上得了荧幕，说你美若天仙，那真是不足为过。”

        燕问薇又看了蒋情韵一眼，笑脸道，“王老师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要是能做电影明星我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呀，我没有眼缘的，谁看得上我这款？一张薄命苦情脸，小时候就有人说我一看就只能做小的——”

        说到这，燕问薇又偷摸觑了蒋情韵一眼，愣了一下，因为发现蒋情韵正柔柔地看着她，自从那次接吻之后，这好像是蒋情韵第一次正视她。

        “怎么能这么说自己？”蒋情韵笑着轻蹙起了眉头。

        燕问薇看她一本正经，失笑，“我说的是实话呀，我脸小身子薄，眼睛又是像狐狸的吊梢眼，算命先生一看便说我是没有福气的苦命长相，叫我多做善事少做恶，尤其要注意男女之事，因为我小气孱弱却偏带着点妖气的面相在男人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货，他们就爱伤害和抛弃我这种女人，我要是单纯一脸脆弱相倒还能激起点保护欲。”

        蒋情韵听她如此自贬，心里泛酸，她眉头蹙得更深，可她又不像燕问薇那样能言善道，她只能将之前的话加重着变成了祈使句，“不要这么说自己。”

        默了默，又补充，“你很好。”

        燕问薇微怔，而老板在旁边望着两人笑而不语。

        燕问薇眼睛一弯，快活地赞美起蒋情韵来，“要说电影明星，大少奶奶才最适合，美艳、大气，国色天香，不管男人女人，大家都喜欢大少奶奶这样的，因为结了婚了女人会想要成为大少奶奶这样富贵美貌的妻子而不是欣赏我这样的小妾长相，而没有结婚的女人也会想要成为大少奶奶这样风韵多姿的美人，甚至过分的……”

        说到这，她戛然无声，但她的嘴唇依旧微张着，她笑弯的眼睛恢复了平常，墨黑的眼珠像摄影的镜头般专注且静默地凝视着蒋情韵，她像有什么话本来要接着说下去，可她犹豫了起来。

        不过，那踌躇的神色很快便散了去，她又如之前那样弯眼笑了起来。

        “至于男人嘛，”她的语气自然，侃侃而谈，“那肯定是喜欢的，只是可能多少有些‘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就是有色胆，也无能如何不会把你放来做小，大少奶奶一看就是坐镇家中的正妻长相。”

        蒋情韵惊了，“正妻还有特定的长相？”

        “没有，但大家有刻板印象，”燕问薇无所谓地撇了撇朱红的小嘴，转身面朝蒋情韵道，“大少奶奶你看我——”

        燕问薇细长的狐狸媚眼弯得更凶了，眯起来似像一张美丽的柳叶，那柳叶上点缀着自嘲的星星眸光，她尖尖的红色嘴角一勾，笑道：“我问你，如果有人同你说我做舞女，去卖，和男人乱搞，你是不是也觉得合情合理？你说实话。”

        叫蒋情韵说实话，但她又并不等蒋情韵回答。

        她轻笑起来，好像对这种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了，她心平气和地道：“但是如果有人这样说大少奶奶你，他们多少都会怀疑几句的，都说不要以貌取人，可大家早就对外貌有了刻板的印象，不是吗？”

        蒋情韵微惊地听她一顿叙述，最后点了点头。

        燕问薇的眸光闪了一下，但很微弱，她真的已经习惯了，所以都不会难过，她只是眼里的光黯了些，嘴角的笑落了些而已。

        “看吧……”燕问薇转过身面朝老板，笑道，“我就说我是做不了电影明星的嚜，王老师你就别一次又一次的打趣我了。”

        蒋情韵反应了会儿，知晓燕问薇误会了，忙道：“我只是同意你最后的话而已，你之前说的，我都不赞同。”

        老板在柜台后面擦拭他淘来的古董，依旧笑而不语，而燕问薇也依旧怔了一下。

        她好像……第一次听见蒋情韵如此明确、积极地反驳别人？

        燕问薇不知如何作答地眨着眼，而这次是蒋情韵转身过来面朝着她了，蒋情韵正经地歪着头，认真地打量起燕问薇的长相来。

        此时正值黄昏，燕问薇逆光侧站在蒋情韵面前，左侧和右侧都有从窗户透过来的昏黄夕光照来，那金黄的光镀在燕问薇白净美好的肌肤上，洒在燕问薇长至肩的鬈发上，让她看起来温和、素雅又柔软。

        像只毛绒绒、暖绵绵的小动物。

        蒋情韵摇摇头，有些出神地呢喃道：“你不是薄命相，也不是苦情相，你值得被任何人好好对待。”

        你就像只惹人怜爱的雪白小兽，谁舍得伤害你，抛弃你呢？

        男人？蒋情韵疑惑起来，男人了不起？他凭什么？一股轻微的不悦从心底升腾而起，她真的不太喜欢燕问薇刚才说的那番话。

        燕问薇听了蒋情韵的话，纤长的睫毛轻颤，她转过身，两人面对着面，她紧了紧手指，鼓起勇气问：“那你呢？如果你是男人，你会愿意好好待我吗？”

        蒋情韵回过神来，听了燕问薇这话十分不解，“我不是男人，我也愿意好好待你呀。”

        燕问薇双眸一亮，她惊喜地上前了一步，却又没有做什么的想法。

        这时一直在旁边静听的老板笑着插了话，“稀奇呀，稀奇呀，妻妾的关系竟然如此的好，看来我送黎太太照片是送对了，黎太太其实自己就很想拿一份吧？”

        燕问薇不再掩饰地将炯炯的目光投了过去，蒋情韵知道她在看自己，不知为何忽而涌出一丝羞意，微红了脸，她转过身去，伸出手指将纸袋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

        她轻声道：“拿扇子那张，拍得很漂亮……”

        燕问薇笑盈盈地望过来，又得意洋洋起来，接而两人站在柜台前又同王老板聊了会儿天，那大风扇一直呼呼地吹着蒋情韵的左脸。

        “好嘞，那两位太太慢走，黎太太，你的那个贝雕还没到货，洋人那边说那样花纹的没有存货，需要贝雕师现雕，你还愿意等么？”

        蒋情韵微笑着点点头，说当然。

        她转过脸，正准备同燕问薇一起离开，忽而听见燕问薇慌乱的惊呼，“大少奶奶，你的脸！”

        蒋情韵闻声色变，她摸出钱袋里的掌镜匆忙地照了照，果然，她的粉都被那大风扇吹落，现在她的脸白白红红的像张斑驳的艺术画。

        蒋情韵对受惊的燕问薇抱歉一笑，“吓到了你？我现在就来补妆。”

        “不！别上妆了——”燕问薇紧张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蒋情韵拿粉底盒的手，“你现在的皮肤状态，上妆就堪比伤口里撒盐！”

        “没那么严重，我……”

        “王老板，有纸巾吗？还需要一点水。”燕问薇直接干脆地打断了蒋情韵，听都不打算继续听下去。

        王老板赶紧关了风扇，连连致歉，他跑去找来了赶紧的纸巾和水。

        燕问薇将纸巾累叠好几层，然后放入水盆里全部打湿，接着她轻轻地摁压出过多的水分，最后才拿指尖附在纸巾上、小心翼翼地替蒋情韵将右脸的粉底擦去。

        她今天穿的高跟鞋很高，而蒋情韵为了方便工作，穿的却是稍矮的粗跟鞋，于是两人原本有的五六厘米身高差瞬间拉平，甚至燕问薇可能还要高一点，毕竟她本身大概也有165以上。

        燕问薇居高临下地一手轻抬着蒋情韵的尖削下巴，突然间她瘦弱的身躯就好像散发出了不容抗拒的强大气场，唯独她的目光认真、动作也很轻柔，她就算是位女王，也是位温柔和慈善的女王。

        蒋情韵一脸顺从地站在原地让她替自己擦脸，她们之前的气场好像完全颠倒了。

        蒋情韵感受到了燕问薇身上总有的幽幽香气和她温热的轻微鼻息。

        “你这人真是……”燕问薇越擦越发现蒋情韵脸部情况的糟糕，她微微地蹙起眉头，指尖的力道更加轻柔了。

        蒋情韵心虚似的垂下眼眸，一抹艳丽的红猛然放大着跳到了蒋情韵眼里，蒋情韵的心很快地跳了一拍。

        因为认真，燕问薇擦拭时总微微张着唇，现出了嘴里诱人的猩红。

        蒋情韵慌忙把目光移到了脚尖去，她看见她们脚尖对脚尖。

        这时燕问薇在她耳边开了口，语气果断地道：“蒋情韵，你这几天真的别再化妆了知道吗？你想把你这张‘鬼斧神工’的脸毁了不成？”

        蒋情韵的一生都是静止的、平淡的，她头一次被人如此不容分说地摆控，她败在了燕问薇女王的魄力下，乖巧地点了点头。

        “去我家，我给你抹药，”燕问薇将脏掉的纸巾扔到角落的垃圾桶里，她折回来时，秀气的眉头深深地紧蹙着，看来蒋情韵过敏的脸颊真的很不容乐观，“你以前都这么对自己过敏的脸的？”

        听出燕问薇语气里的责问，蒋情韵无故低了声：“……差不多吧。”

        只是以前家里有很多补救的护肤品，但现在是民国，她根本找不到那些，只能任其自然、自生自灭了。

        燕问薇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直接拉起她轻靠在大腿边的手，语气责备但又透着股无奈地温柔道：“走啦，坐汽车去，出去的时候拿手帕遮着脸，你现在的皮肤就像一触即破的肥皂泡泡你知道么？可经不得风吹日晒。”

        蒋情韵被她拉着，毫不抵触地跟着她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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