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惭世上英

“老实说，这事儿挺蠢的，我是指我父亲做的。”赵承之仍旧望着天空，展霁注意到他其实在看天边一抹山峰，云雾缭绕中仿佛蓬莱仙境。“当时有一个人经常与我父亲见面，我不知道他所图，父亲又不透露半个字，于是我一直暗中观察，时间到了冬月十九……”赵承之说到这里顿了顿，转了一眼身侧的人，幽幽道：“就是他们计划对你父亲下手那天，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记得很清楚，出发前下了雨，天色很暗，我父亲回房里拿了佩剑，路过我家门前那株槐树时发现了我，他一直都知道我在跟着他，神情却很淡然，对我说“承之，这十八年里为父何尝不痛苦？今天便去做个了解。”说完他就走了，冬雨冷得刺骨，我站在原地想了许久也没明白他要干嘛，那会儿我没学龟息大法，轻功压根儿追不上，等我终于追到赤苇荡时，就看见他被人挑了手筋脚筋，成了一个废人。”

        展霁沉声道：“你被发现了？”

        赵承之闻言终于转身看着他，说：“我当时躲在暗处，除了我父亲，就看见了一个不认识的和尚和夺魂剑流月，我父亲就是被那个和尚废的，我确信他们两人没有看见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展霁想了想，沉吟道：“应该还有其他人，你被发现了，不然他们不会派人杀你。”

        “是这个道理，可是奇怪的是为何他们五年后才派人来？”赵承之古怪地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展霁，展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哼道：“你是想说因为我？先不讨论这个，你方才话没讲完，当时你是用这张脸去的吗？”

        赵承之哑然，又举起手道：“真服了，小师叔，你料事如神，我当时确实戴了一张银色面具，混江湖嘛总不能太老实，我照着联系我父亲那人样子学的，他从不以真容示人，我打包票连我父亲也不知道他是谁。”

        “既然如此就说得通了，你明明被其他人发现，他们却都将你当成那个联系人，没对你动手。”展霁皱眉思索一番，抬眼看着赵承之：“你父亲……我没想明白。”看样子赵端风和其他人都是被联系人召集去的，为何会被那个和尚废去手脚？

        “这个嘛……小师叔你自然想不明白，恐怕只有我明白了，”赵承之微微一笑，展霁发现这笑容十分苦涩，他说：“我不知道联系人用什么方法去收买的其他人，但是对我父亲一定是用一个女人。”

        “也就是我母亲，”赵承之悠悠看着展霁，再一字一句说：“也就是小师叔的师父，青云子。”

        “……”闻言，展霁脸色一僵，本想反驳一句，忽然想起些什么，便心中大动，见此，赵承之长叹一声，伸手拍了拍展霁的肩：“咱们各论各的，我还是叫你小师叔，至于你叫我一声师哥也不为过……”展霁额头冒了青筋，拍开他的手，无奈道：“我师父青云子一生未嫁，高洁出尘，想不到她与赵帮主……”

        “不是她的错，”赵承之冷声道，伸手搭在树干上，指尖扣紧树皮，木屑像雨一样掉落，“是我父亲当年趁人之危……我算是她一生中唯一的污点，临死也不肯看我一眼。”一阵秋风扫落叶，卷起一地愁绪，展霁等赵承之冷静半晌，此时心中也将许多事想明白了，怪不得楚菱一见那把古琵琶就知道是赵承之送的，她与赵承之在江湖中相交多年，必定听他说过自己母亲的事，至于师妹……赵承之带她回了一趟青云岭，带回那把失踪许久的古琵琶，师妹应该也知道了。

        展霁苦笑，看着眼前的赵承之，心道江湖飘渺，世事无情，谁愿意有如此出生呢？一辈子得不到母亲的爱护，心中又憎恨着父亲，所以才如此言行放浪，性格乖张，实则内心悲苦，一个可怜人罢了！怨不得师妹对他……罢了，展霁捏了捏眉心，让自己不再想下去。

        眼看着天快黑了，前方十步远的伊霜应是没什么目的地乱走，楚菱便抱着双臂跟着瞎晃。一阵秋风吹来，枯藤老树凄凉，她们已经走到京都郊外的一处小桥边，伊霜慢悠悠走到桥上，站住脚凝视着河面，楚菱探头看了一眼，水面上灰蒙蒙的，她心道这大美人不会想不开投河自尽吧？赵承之这个混蛋，玩弄良家妇女的感情，她暗自呸了一声。

        “这位姐姐……”伊霜忽然转头看着桥下的她，楚菱便走上去笑道：“你叫我菱姐吧！”

        伊霜微微点头，看着楚菱说：“菱姐喜欢过人吗？”

        楚菱眼珠子一转，想了想说：“我这把年纪了，自然喜欢过人。”

        “你年纪不大啊……”伊霜喃喃道，蹙眉说：“以前我不知道，原来这样的心情才是喜欢，被他的一言一行搅乱心情，因他厌恶，因他可恨，也因他欢喜。”闻言，楚菱暗自对赵承之咬牙切齿，心里立刻有些着急，赶忙问道：“可你与小霁……你师兄从小就认识，朝夕相处，难道没有这样的心情？”

        伊霜继续蹙眉，思量道：“师兄……不是那种感觉，以前他很招女孩子喜欢，他对所有女孩子都很客气有礼，后来出事后又变得冷冷淡淡的，我从来都很尊敬他。”

        “尊敬？！”楚菱无语地念了这两个字，奇道：“他是个跟你年纪相仿又青梅竹马的男人，模样又生的好，你单单只是尊敬他？”她看着伊霜的眼神好像在问“你莫不是脑子有毛病吧？”，遂继续无语道：“你就没发现你师兄蛮疼你的？”

        伊霜点头：“师兄和大哥一样疼我……”楚菱赶忙抬手打住：“我知道了，”她顿了顿，循循善诱：“你师兄应该很喜欢你，没发现吗？”

        “喜欢我？”伊霜皱眉想了想，思考道：“可我并不觉得欢喜。”

        楚菱一愣，问：“那赵承之做什么你会觉得欢喜？”

        闻言，楚菱居然看见伊霜的耳根迅速变得通红，心中犹如排山倒海般沸腾，恨不得将赵承之那登徒子大卸八块。

        “他……他摸你手了还是亲你脸了！？”

        伊霜的脸颊像滴血一样，瞪着楚菱，低声道：“没有，他没做什么……”看着这么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还说没做什么？楚菱一个字都不信，心里默默想着：“怎么如今的女孩子都对赵承之那种不靠谱的男人着迷呢？”

        “菱姐？”伊霜见楚菱走神，于是伸手扯了扯她袖子，轻声道：“赵承之刚对我说“就当没遇见我这个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楚菱眼神一亮，沉吟道：“唔，他这么说么？”摸了摸下巴，她措辞良久才说：“男人一般对女人说“就当从没遇见我”这种话，无外乎就是：姑娘，我对你没意思，你继续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当一切都没发生……虽然我不知道赵承之对你做什么了，你也不肯说，但这男人生性如风，命里带浪，没人抓得住的。”她一通话讲完，自认为相当有说服力，于是目光期待地看着伊霜，双手按着她的肩膀鼓励道：“伊霜姑娘，你相信菱姐的眼光，你师兄展霁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男子！”

        可是眼前的美人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嘴唇惨白，抬眸望了一会儿楚菱，喃喃道：“原来是这样。”说完她转身向桥下走去，楚菱挠了挠耳根，心道这丫头听明白了吗？怎么还像没明白一样？没再说什么，楚菱一路陪着伊霜回了丞相府，目送她安全进府后才转身朝西坊的桂花巷走，一边走着一边叹气，心道若是伊霜怎么也忘不掉赵承之那混蛋，可就苦了展霁的一片真心了，这年头，一颗真心多可贵呐。

        “你怎得了？”楚菱刚推开桂花巷深处那扇门扉，就见展霁坐在柳树下一边擦拭七弦琴一边扫了自己一眼，面无表情道：“老远就听见你哎声叹气的。”

        楚菱笑盈盈走过去在他身边一只凳子上坐好，伸出一根细长食指碰了碰琴弦，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声，抬眸正好对上展霁黑如点漆的眼睛，便忽然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故意露出愁容，说：“怎么办，女孩子们都喜欢坏男人，可是我们小霁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坏呀。”

        展霁垂下眼，伸出一双非常好看的手，十指轻抚，琴声流转，叮咚如泉水，潺潺而来，溪涧花团锦簇，仿佛就长在这间简陋的破院子里。楚菱歪头打量着身边人，一身天青色衣衫，芝兰玉树，俊朗清隽，说实话在楚菱印象里的五年前那少年早就模糊了，眼前的他比起之前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更多了些含蓄、散漫和倔强，其实魅惑力更甚，黑眸流转间，又会如少年一般神态，只可惜伊霜看不到这人的好。琴声像魔咒一样吸引着楚菱，乱七八糟想了许久才清醒，忽然伸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这莫名其妙的举止被展霁古怪地瞟了一眼，随即按停琴弦，看着她说：“我也有话跟你说。”

        额？他怎么知道自己有话要说？

        楚菱客气道：“那你先说吧。”

        展霁默默看了她一眼，开口道：“师妹是不是真的喜欢赵承之，我不好下定论，但是她真的对我没有心意，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打住打住！”楚菱抬手，捏了捏他肩膀上的衣料，不忍心道：“我知道你怕我让你在师妹跟前难堪，可是我要跟你说的话就是——你自己得明白，你很好，别人没发现罢了。”

        “是么……”展霁苦笑，仰头靠在柳树杆上，目光凝结在天上的几点星子里，慢吞吞道：“菱姐，好像五年来你是唯一一个依然说我很好的人。”

        楚菱心中一软，转身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眸，心道怎么会呢？世人都瞎了吧？她重新拍了拍展霁的肩膀，凑过去笑盈盈地岔开话题：“看样子你已经知道赵承之和你们师父的关系咯？毕竟是他的身世秘密，除了他自己，谁说都不道义，我可不做嚼人舌根的勾当，你别又说“不相信江湖上所有人”这话了，我什么都没骗你。”

        闻言，展霁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微微坐直身子才发现她离自己很近，若他现在说话，两人气息就会交缠在一起。于是他朝后退开一些，说：“若我终究成不了天下第一，你就见不到楚凌逍，会后悔吗？”果然，一提楚凌逍，她的神情就会立刻变化，脸上失了笑意，抱着后脑勺倒在树下看天，缓缓说道：“后悔么？我后悔的事情蛮多的，可是做了便是做了，后悔也没用，至少我现在有点盼头，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他，亲口问他当初为何收我为徒，为何又抛弃我，为何……算了，我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解决你的事情才是头等大事，”她一股脑坐起身，脸上再次带着笑意，眼睛亮晶晶看着展霁问：“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的？告诉菱姐，助你一臂之力哦。”

        夜风轻轻柔柔，她不知用了什么脂粉，味道很好闻，展霁微微侧开脸，尴尬地咳嗽一声，想了想后才说：“赵承之给了一个重要线索，当年召集江湖高手的联系人给过一句暗语：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呵，听起来像一群正义之士。”楚菱笑嘻嘻看着他，说：“你会相信他们其实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吗？”展霁垂眼沉吟道：“我……不太好说。”他若相信便是承认自己父亲真的生出异心起兵造反，所以当然不太好说。楚菱歪头看他，忍不住勾唇道：“小霁别怕，与其去揭开真相，不如去找当年发生的事实。”

        发生的事实？展霁心中一动，一番思考后点头笑道：“你说的对，菱姐。”

        楚菱挑了挑眉，歪头笑道：“那你现在相信我么？”说着她伸出一只手，展霁低头笑，也伸出右手在她的手掌上拍了一下，沉吟道：“唔，菱姐你不用这么小心眼的。”

        “被你说对了，我就是小心眼子！”楚菱笑意盈盈地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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