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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因此受的伤,他会不记得


常溪亭压下心头不适和想要逃跑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让他觉得痛彻心扉的话。

        百里祈面上仍是温和的笑容,可是常溪亭知道,他这人最是有自己的原则,不论是何人,喜则容忍,不喜则冷漠至极。所以那笑容带着几分薄凉的味道。

        还有百里远兰……百里远兰这个男人,他甚至自己都摸不透。表面和内里如此的相似,却又好似分裂开的两个人一般,让他只觉得极端。

        这两个男人,他的两个学生,都拥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模样。

        他只需要和往日一样隐忍,保持他作为太傅温和的虚伪外表。总有一日,他会全须全尾地退出这皇宫的政治旋涡,转过身潇洒离开。

        在此之前……

        他还需要多加忍耐。

        至于因此受的伤?

        他会不记得。

        常溪亭忍住了眼眶发红的变化,仰起头看着百里远兰和百里祈无声地对峙,如同看着两个陌生人。

        常溪亭头一次知道,人的灵魂竟然真的可以分成两份,一份如冰铸铁浇,一份嚎啕大哭,可他们都礼貌地冲两人躬身作揖,喉咙沙哑至极:

        “微臣身体不适,先退了。”

        随后挺直了脊梁,敛袖离开。

        何惜见他颓唐的模样,也匆匆地向两位殿下作揖,转身快步去追早已走出了花园的常溪亭。

        姬黛一直候在宜兰宫外,远远瞧见常溪亭那一身火红色的影子,便赶忙小跑着迎了上去。可是瞧见他眼眶发红,发丝凌乱,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模样。

        除了柯才,姬黛算得上是待在常溪亭身边最久的人了。

        可是这般受了委屈的模样,姬黛还是第一次瞧见。只觉得心里泛酸,像是要和常溪亭一般流出泪来。

        姬黛吓了一跳,声音也不由地放轻了些道:“殿下怎么了?”

        “可是有人欺负了殿下?”

        常溪亭摇摇头,声音破碎到几不可闻:“无事的,先回鹤绥宫罢。”

        追出来的何惜瞧见的便是常溪亭入马车的背影,只有脚边绣着精致花纹的布料打了个浪花,最后也卷了进去。似是察觉到他追了过来,常溪亭掀开布帘的一角,目光和何惜对上。

        何惜一时有些仓促,看着他乌黑明亮的瞳仁,说不出什么骗人的话来。他方才跟在百里远兰的身后,自然一举一动都是知晓的。他确实不知当年百里远兰为何要挖坟掘棺的事情,但是静默如雕塑般立在原地的——

        确实是百里远兰。

        他骗不了常溪亭,也骗不了他自己。

        何惜才开口,便被常溪亭拦下了:“回去罢。”

        轻轻巧巧的三字,落字如重锤。何惜从未有此刻般如此痛恨自己了解常溪亭的话外之意。

        他思绪飞速运转着,望着那双像是失了魂魄的眼睛。他皮肤很白,甚至在阳光下像是要透明了一般晃眼。手腕上暗红色疤痕和弯弯绕绕的黛青色血管,让他看上去都更像是一个精致的人偶。

        而非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张了张嘴,喊了一声何惜的名字。何惜立马上前,入宫不得佩戴刀剑一类饰品,他下意识地去摸剑柄却摸了个空,就好像是暗示着他即将也要丢掉的东西。

        马车有些高,即便是何惜扬起脑袋,和马车的窗框还是差了一些。他微微探出头来,如绸缎般的长发散开。

        常溪亭望着他,淡淡道:“方才,那个亭子,你是和太子殿下一道来的吗?”

        何惜身体一僵:……

        常溪亭看了他很久,最后眼眶里的水光翻涌,淡淡地笑了下:“这里……是宜兰宫,回……殿下身边吧。”

        他早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可是该说的,何惜都听明白了。

        宜兰宫是四皇子的宫殿,太子殿下只身并不安全。百里祈虽然手上的势力并不大,但是多了何惜在身侧也算是多了一道防线。百里祈就算是想要做什么小动作,也得顾虑着些旁人。

        掀开的布帘垂下,遮住了水光潋滟的眼睛,车轮轱辘压着宫道的青石砖走远了。

        ……

        回到鹤绥宫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鹤绥宫里除了沿着小道点着的石灯,寂静的连风声都窥不得一二。

        鹤绥宫本就因为常年空荡,遣散了不少的太监婢女。如今除了姬黛外,也只剩下了一个太监青竹和一个侍女莺儿。

        常溪亭本就不喜热闹,人少一些也算是合他心意。服药后莺儿便服侍他沐浴。鹤绥宫里有块是专门辟出来的地嵌式浴池,从壁上探出的龙头口吐热水,搅乱了一池的宁静,和飘在其上的花瓣。

        莺儿被他摒退到挂着衣衫的屏风后头去,偌大的室内便安静地连搅动流水的声音都格外的清晰。

        大抵活了这么多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晓自己怕些什么。他怕一个人,怕孤独。怕那些人声杳杳都与自己无关,怕死。

        可是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也一直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因为他只是个皇权争夺下可悲的炮灰。

        甚至连现在的片刻宁静都是虚构的镜花雪月,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他问自己,把一整个心都剖出来让人肆意蹂躏,值得吗?

        “我……”常溪亭讶然地伸出手,喉咙肿胀的疼痛让他不得已闭上了嘴,可是滑落在手心的热珠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白日里被人那般折辱都未曾落泪,反倒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哭得不成人样。

        屏风那边隐隐传来了动静,常溪亭掬了捧热水连同那些泪痕全都洗了去,便喊姬黛来服侍他穿衣。

        可是连连喊了几声,都未见姬黛应声。他讶然地转过身去,透过水雾蒙蒙,只见屏风边那抹玄色衣裳一晃而过。

        常溪亭便认出了是谁。

        喜欢一个人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习惯。

        下雨天你会想着他有没有多添衣,是不是着凉了。

        用食时想着对方是不是仍旧伏案看着奏折。

        所以即便是看到一个衣角,他都能快速地分辨出来这是那天他回宫的时候,百里远兰穿的那件玄色蟒纹衣袍。

        百里远兰就站在屏风旁,蒸腾的热气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是常溪亭知道对方正在看着他。

        他低哑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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