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相遇
圣康制药集团的二楼东侧办公室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平头正对着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白大褂苦口婆心，他约么四十多岁，说得唾沫横飞，脸上的褶子纠结在一起，一张苦瓜脸快要哭了，然而他对面的年轻人还是无动于衷，终于十分钟以后，年轻人大赦天下一般点点头，道，“张主任辛苦了，今天先下班吧。有什么事情明天早会上再说。”
可算被放行的主任重重地叹了口气，在年轻人的肩膀上拍了拍，“天都黑透了，你也早点回家。”
年轻人在办公室独自坐了一会儿，又回实验室把所有设备和试验品都检查一遍，看到各项指标都在范围内，这才换下衣服，准备回家。锁门前他又一次无意中瞥到了这一季度上面批下来的研发项目费用清单，嗤笑了一声。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办公室门上的“研发主任：陆瑾”几个字也随着整栋大楼一同陷入黑暗。
陆瑾家住在平津市的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界，妥妥的富人区，前两年还能凭着砸钱找关系硬抢出来一套房，现在有多少钱都没用，能开发的地方都已经开发的差不多，距离市中心三十多公里的郊区房也都所剩无几。但陆瑾在这有房子，还不止一套。
有钱，单身，名校毕业，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单是这几个标签便足以预见他被多少小姑娘盯着。但他性格莫测难辨，至今无人上位。甚至在公司，连陆瑾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之前有小姑娘在情人节给他送了束小雏菊，送完之后小姑娘笑着从他办公室跑出来，乐呵呵地对别的同事嚷嚷:“他用手捏着我的花跟我说‘这花挺好看。正配你。’你听到了没？他说花好看，正配我！”结果那天陆瑾对研发组的每个人都说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并另赠一只小雏菊。小姑娘后来哭的撕心裂肺。
所以他又增加了一个标签：油嘴滑舌。
有心人吸取了教训，在七夕的时候送了一副昂贵的金丝边平光眼镜，这个礼物属实选得好，正配他衣冠禽兽的气质，可惜赶得不巧，陆瑾当时已经在实验室连轴转了好些日子，几乎睡在实验室，直到临床实验的最后一批结果都达标才出来，那时候距离七夕早就过去了十几天，他压根没见着所谓的七夕礼物。
即便如此，追求者仍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也没人再去追问为什么他工作和私下完全两种人。毕竟，性格再差，容貌还是铁打的。陆公子对于自己的容貌优势嗤之以鼻，他觉得这些人只不过看他有份不错的工作且干得不错，受过高等教育，能听懂人话也没有暴力倾向，家里可能还有点钱，没准是他们能接触到的一圈人当中条件不错的那类，当真喜欢他愿意跟他过一辈子的，没准凤毛麟角。当然最主要的，他觉得这些人长得真挺难看的。更主要的，他喜欢男人。
他从公司开车回家大概二十分钟，现在过了高峰期，还能更快些。他一边开了收音机听一位男主播半死不活地读诗，一边想今晚要吃什么，煲个汤吧，再弄个叉烧。突然间，电话响了。
“陆大少爷，晚上出来浪呗？”那边震耳的音□□过听筒传过来，陆瑾把电话拿远了些，“您这贵人多忘事，答应哥几个一起吃个饭都多长时间了？”
“过一阵儿吧，最近忙。”
“您可真行，家里老子的钱够花八辈子了，还天天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呢，攒那么多钱也没见你领个嫂子回来……”那边还在继续叨叨，陆瑾听烦了，简单说了两句挂了电话，他这边低着头按电话，丝毫没注意到从大道旁窜出来一个人，眼看那人越来越近的脸和微微瞪大的瞳孔，他用力踩下刹车，然而已经晚了，那人躺在他车前一动不动，看上去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
陆瑾正要下车，看到有几个人从巷子里追了出来，正往这边抻着脖子看，像是跟着这人的，他稍微等了一会儿，那几个窥视的人受不住冻先撤了，应该不是一起的。待他们走后，陆瑾快步下车探了探这人的鼻息，还活着，身上也没伤，应该是没撞到，然而到底是不放心，他捏着这人下巴各个角度端详了几秒，这人在这么冷的天里只穿着件单衣，脸色铁青，看上去已经在外面冻了很长时间，然而额头上又有一层微微的薄汗，应该是长时间的奔跑所致。陆瑾沉吟了一会儿，把人抱上车。
他住在天御兰庭，外人一般简称天庭，一个别墅小区，小区的配套设施完全匹配了名字，雍容华贵，名副其实。但他家里的装修就简约得多，只用了黑白灰三种颜色，乍一进去，还以为进了样板间。
他带着人回家以后先给家庭医生方彬打了电话，方医生来的很快。
“没什么事，反倒是他跌倒时手掌的搓伤比较严重，我已经给他包上了。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就会结痂脱落。”
“那他为什么会昏倒？”陆瑾迷惑不解。
仿佛猜到了陆瑾在想什么，方医生赶忙说道：“他是真昏了，不是装的，昏倒可能是饿的，他太久没吃东西，而且穿的这么少，你可以给他准备些粥或者汤之类的流食让他先适应。”
待方医生走后，陆瑾进了厨房。他把食材洗干净，该焯水的都焯了，整整齐齐地马进锅里，开小火，定好时间。然后起身去了那人的房间。
他扶着门框犹豫半晌，还是十分不习惯别人穿着脏衣服往自己床上躺，只好找出他自己的睡衣给这人换上。
他左手勾着衣服，仔细端详着这人的脸，用目光把人从头到尾扫描了几遍以后笑了笑，虽然当时路上黑，但他确实没看走眼，长得不错，挺正。擦干净以后的后脑勺比在马路上倒栽葱的后脑勺看起来还要更顺眼些，眉眼也干净，上挑的眼尾有点儿像他小时候养过的猫，鼻梁很挺，他忍不住轻轻刮了刮，肤感也不错，摸起来挺滑。他把手拿开，在心里无情地唾骂自己是个无耻的流氓，然后继续毫无心理负担地欣赏着面前这张脸，只可惜嘴唇有些干裂，不然颜色还能更好些。他不再犹豫，把那人破烂的衣裳一件件从身上褪下，又轻柔地穿上自己的衣服，整个过程比掏耳朵还要更小心翼翼，陆瑾笑了，他就喜欢美人。他检查了脱下的衣裤，没有证件。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给这人拍了个照片，存到了手机里。
江城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持久的梦，梦中温暖而舒适，他停止了无止境的奔跑，最后在阳光下投入了妈妈的怀抱。梦境过于美好，他甚至不想睁眼，但他太饿了，胃在叫嚣，食物的香气芬芳扑鼻，他无意识地吧唧着嘴，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入眼是简约的白色天花板，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家。
“醒了？”一个男声从耳边传来。
江城这才看到床边还坐着一个人，“你……你是谁？”江城皱着眉头，半晌才缓过神。
“你身上有没有哪里疼？”陆瑾并不回答他的话，问了一个问题。
江城来回扭了两下，除了饿，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他看着陆瑾手中端着的那碗把他叫醒的粥，咽了咽口水。
陆瑾看到他的目光，笑了笑，“饿了吧，吃点东西。”他并没有松手，而是擓起一勺送到江城嘴边，江城本想说自己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纱布缠成了猪手，他有点尴尬，不想张嘴。陆瑾也不催，极有耐心地等着，最后江城实在饿的受不了了，只好张开嘴。
陆瑾不讲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重复着喂食的动作，不时吹一吹，专注而认真地把温度适宜香气扑鼻的粥卡着时间送到江城嘴边，江城慢慢地也摆脱了尴尬，习惯了喂食的速度，反而能分神打量起陆瑾来。
一碗粥很快喂完，“先缓一会儿，医生说你不能一次性吃太多东西。”陆瑾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粥，顶着江城的目光状似无意地用手指轻轻擦掉他唇上的粥渍，最后又把被角掖了掖，这才出了门。
江城注视着陆瑾出门的背影，眼神微冷，这人他没见过，难不成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在这边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儿，脑海中跑马灯一样闪过这两天发生的事。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他本来温和的脸色在听到这个铃声时瞬间阴沉下来，他冷漠地盯着手机几十秒，看着屏幕上的来电动画翻来覆去播了几遍，就在即将挂断时，他拿起了手机。
他摁了接听键以后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等着。
“小城啊，你最近也没……”电话里的女声尖利刺耳，还伴随着吵闹嘈杂的背景音。
“你又去赌。”江城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刻意压低的声音掩盖不住笃定和深深的愤怒。
“我就今天才摸两把……”，似是有些委屈，那边急于辩解道，听上去有些激动。
“那帮人今天去我学校闹了，我工作没了，我再也当不了你引以为傲的人民教师了。”江城用被子捂住头，尽量盖住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喜怒难辨。
那边半晌没声音，好一会儿才传出啜泣声：“对不起，是妈连累你了……”
“用不着，你别跟我说这个，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自己欠的钱你自己还，再找到我我也还不上了，我就这么一条烂命，想要就拿走吧！”他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听不真切，他怀疑有别人在他耳边说着他想说的话。
“小城，你是不是怪我……”
“我不怪你，我恨你。”
江城摁灭了电话，把手机扔了出去，几天以来的奔波劳累恐惧在这一刻涌上心头，被追杀，被恐吓，丢掉工作，吃不上饭，他都能接受，然后在他听到他妈还在赌的那一刻，他确实，恨不得立刻就冲过去把他妈杀了，这样以后就再也不用受她拖累，可是他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他妈继续相依为命，为他妈一次又一次地擦屁股，丢掉一份又一份工作。江城坐在床上抱着腿，无力感侵袭了他的大脑，他把脸埋在膝盖里，陆瑾柔软温暖的睡衣很快被浸湿，冰冰凉凉的，驱散了温暖。
每当江城想跟他妈一刀两断时，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回想自己的童年。他小时候也是有过一段幸福时光的，那时他被人人羡慕，每天上学都有妈妈精心准备的水果和每天不重样的午餐，他从来不用受学校食堂阿姨的气。直到初三他爸出车祸死了，他幸福人家孩子的人设也就立到头了。
江城一直很难理解，明明他爸活着的时候，俩人也是每天吵架，动辄拳打脚踢有时候甚至闹到寻死觅活的程度，看上去好像有血海深仇，恨不得对方立刻横死在自己眼前，怎么有一方真死了，另一方还受不了了呢。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他们家就不再像个家了，原来他妈还拉拢江城同仇敌忾，突然间，就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任由江城好像被放弃的棋子一般自生自灭。但无论如何，他终究享受过温情时光。当然，他也为了那短暂的几年幸福时光赔掉了一切。他没有与任何人抱怨过，别人看到的永远都是那个偶尔呆偶尔倔但大部分都很沉默的江城。
陆瑾放在门上的手悄悄地收了回来，江城始终很平静没有吼，因此他在外面听得并不是特别清楚。待到屋内重归寂静，陆瑾敲门，“出来吃饭吧。”
餐桌上是两份煲仔饭，配两碗莲子羹。江城坐在桌子旁边，沉默半晌，然后突然端起碗，看也不看陆瑾，只是一通扒饭，很快一份饭就见了底。陆瑾在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他，江城看他似乎并不打算吃，用眼神询问了一下，陆瑾没反应，江城就当他不吃，于是端过另一份饭，照例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待他把这份饭也吃完，胃里觉得有几分饱腹感了，又把两碗粥一饮而尽，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今天还没有吃饭。”陆瑾悠悠然地说。
江城哽住了，只听陆瑾又继续说，“但我现在倒是不饿了。你叫什么名字？”
“江城。”说完江城一动不动地看着陆瑾，郑重地说:“谢谢。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把我带回来，给我饭吃，给我看医生。真的谢谢。”
陆瑾本来还想逗逗他，他如此郑重其事，反倒弄得陆瑾有点不好开口，于是也庄重地说:“不客气。”
中厅亮着的灯很快就熄灭了，然而陆瑾并没有睡，他仰躺在二楼阳台的沙发上，静静注视着隐匿在黑暗中的黑色树影。他总是在睡前躺这么一会儿，偶尔身边会放一杯红酒助兴，但似乎是没有月亮没有光，他也没有心情。因此他调到那位他常光顾的男主播的频道，继续听他用半死不活的语调读完那首诗：“这种种一切，我早已习惯了忍受，而寂寞带来的苦痛，或许自己都不清楚，只是会像此刻，在某个瞬间泪流满面，却不是为恋人而流……”
直到男主播的声音消失良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良辰好景，奈何美人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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