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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


一、有美一人

        宫锁深深,花影数重。

        天还未亮透,北宫门外便响起一阵莺莺燕燕,粉纱罗裙如云霞迤逦,一水儿的双环垂髻娇俏可人。

        她们大都是些卑微的民女,几经周折层层筛选,才有幸进得皇宫成了天家仕婢。

        冉凝嫣强自提着精神,勉力掩饰自小习得的仕家礼仪之态,佯装出一副平民女孩的天真烂漫。

        韶华正盛的少女们凑到一起,自然是相貌出众者最受关注,凑过来和她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本是满腹心事,却要强颜欢笑,她难免有些不耐,正想着怎样脱身,一抬眼,看到不远处走过来几个高鼻深目的异域女孩。

        那是另一种美丽,虽不如中原女子柔肤媚骨、娇羞妩媚,却是飒飒有型,多了几分铿锵和野性。

        这些来自异邦的女孩,十之八九是莫奚族的遗孤,再不然,便是北关之外代国的俘虏。正如凝嫣所料,她们一出现,便成了宫婢们猎奇的新对象。

        凝嫣一时闲了下来,便静静地看着其中的几个莫奚少女,径自凝视着,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也有一半的奚族血统呢。

        辰时已过,一道偏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女官并几个小太监,宫婢们立刻收敛起形容,按着规矩两人一排站好,女官见状满意地扬了扬下巴,理了理罩在浅紫芙蓉暗绣襦裙上的酽青色半臂,示意众人跟在她身后步入乾坤城中。

        乾坤城,就是大周皇宫的别称。因当今圣上,也是本朝开国天子司徒充,雅好《易经》、笃信天人合一之道,故将前朝宫殿悉数焚毁,按天行地势之理修建了这座乾坤城。

        大周朝国姓司徒,国人用字须得避讳,那女官本司宫廷礼制,若随前朝官制当称“司仪”,但本朝将其官名改作“尚仪”,一样的道理,官职司马改作“尚军”,司空改作“尚空”。

        至于司徒一职则被改叫作“尚民”。

        乾坤城北宫门为“地势”坤门,宫婢们身份卑微,自然走不得位于宫殿南向的“天行”乾门,即便是从这坤门入宫,也只得走偏门步入。

        眼前殿宇巍峨金碧辉煌,新来乍到的少女们都不免把持不住,纷纷惊叹议论、四下张望。

        那几个异族竟一时放纵说起了本族语言,惹得那女官蹙眉瞪了她们一眼,喝道:“放肆!你们既幸得我大周天恩,在我大周皇宫,还敢说那些个儿古怪言语!仔细被当了细作扔进天牢去了!”

        女官的语气十分严厉,一语既出,别说那几个异族,就连中原女孩们都噤若寒蝉,而适才说得最欢的那个莫奚少女,此时却有些不忿地瞪着女官的背影。

        凝嫣看着她,不禁摇了摇头。

        这女孩定是以为女官的话是危言耸听,她们难道还不觉醒?

        当朝皇帝何等暴戾武功,你奚人一族都被他收伏,排除异己、我族独尊,又设防缜密、防患未燃,宁可错杀也绝不留后患,女官如此提醒,又怎会是危言耸听?

        而即使碍于宫规约束,又才受了一顿训斥,毕竟都是豆蔻年华,难掩少女心性,不多时进了上林苑,但见亭台水榭、古木花影,哪里都是一派穷奢极贵的美景,宫婢们难免又有些放浪形骸,三三两两地欢声笑语起来。

        女官端庄大方地走在前面,听闻身后不过是一群黄毛丫头的小评小叙,又未再有什么异邦之语,于是也就索性放任不管。

        平民之女,或是战俘流民,哪里见过这般奢美景象?殿角的铁马,湖中的水榭,抑或是见了哪一株奇花异草,都会让她们巧笑顾盼一番。蓦地一个女孩指向前方笑道:“快看啊!来了个好俊的小郎君!”

        凝嫣登时为这女孩捏了把汗,真是欢喜得浑忘了礼数!指点个花花草草也就罢了,竟一时放肆对人评说起来,更何况这皇宫之中,哪一个不比她们地位尊贵?

        尚仪女官闻言立即警觉起来,精心涂了假靥斜红的脸上瞬间惨白如纸,一时惊慌得“哎哟哎哟”连叫了数声,众人顺着那不知死活的宫婢所指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一曲御园香径上,款款走来一个白衫少年,一路分花拂柳,形容雅逸,满园春色,都不及他一人顾盼生辉。

        凝嫣只看了他一眼,便惊得低下头去。既然进了宫,就不惧与他相见,只是不曾想,相见之时竟来得这般意外。

        身边的宫婢们就像见到了世上最美的花儿一样兴奋不已,兀自冲着那来人品头论足,而令凝嫣不解的是,那女官竟未做阻拦,反而在看清来人之后,便施施然松了口气。

        她执着绡帕的手抚到胸前,自语道:“阿弥陀佛,亏了是那个不受宠的。”

        旋即一转身,懒懒地说:“我说你们也太不成器了,入宫前教给你们的规则都浑忘了吗?这宫里头住着的都是咱们的主子,见着主子不赶紧行礼,还敢指着主子大呼小叫,你们有几个脑袋?”

        众宫婢都吓得花容失色,自觉地离远了适才带头评说的那个,那宫婢见状便惊惧万分,差点就要哭出来,拽住女官的披帛求道:“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敢了!求尚仪大人放过奴婢!奴婢……”

        不等她说完,女官便尖着嗓子讥笑连连,众人都是一惊,但见女官悠然甩了甩手中绡帕,慢条斯理地转过身。

        看着越走越近的那位主子,语带嘲讽:“不过啊,主子和主子也不一样,就说这位吧,九皇子司徒酹,论美貌当真是天下第一,却是个可敬可不敬的。”

        一语既出,众宫婢们面面相觑,那带头造次的赶忙追问:“尚仪大人,您……此话怎讲?”

        此时,那女官口中可敬可不敬的九皇子已经走到近前,玉面俊容近观来更是令人惊艳,可此时论谁也没那个心情。

        眼看不宜多说,那女官倒也从容,慢悠悠地说了句:“你们啊,只要记住,看着当今圣上的脸色行事就对了。”

        话音刚落,九皇子司徒酹已经走至近前,那女官不知为何刻意摆出一副鄙薄姿态,比训斥宫婢时还要颐指气使,她好整以暇地行了个叉手礼,身后众宫婢忙也随着她的动作草草行礼,但闻那女官拖着长音,应付一样懒得开口:“奴婢参见濬阳王九殿下。”

        凝嫣陡然心生义愤,这女官分明是故意为之。

        堂堂皇子,虽是庶出,却只封了个南方小城的郡王,可见在圣上面前并不得志,却也轮不到一个六品女官出言讽刺。转而回想她适才的“训诫”,便也了然。

        她此行不过是趋从圣意罢了。看着当今圣上的脸色行事,其意不过是说皇帝不喜欢这位九皇子,做下人的也跟着冷落他,非但不会被治罪,反而是君臣同心、主仆合意。

        凝嫣实在看不过这种趋炎附势之态,可是她也绝不能为了九皇子而强出头,入宫前她曾发过毒誓,此行身负重任,必不惜生死全力以赴,绝不可再为儿女情长误己误人。

        好在九皇子司徒酹温文尔雅,举止庄仪,见那女官如此作难,却也并不生气,反而越发谦逊有礼,那女官在宫廷中浸淫已久,颇有些资历,于是司徒酹便做出晚辈姿态,唇角挂着一抹淡泊的笑意,静静地听着女官聒噪一般的冷嘲热讽。

        凝嫣不免唏嘘,见司徒酹专心应付目下的难堪,想必无暇顾及其他,便偷偷抬起头来,打量起这位玉面姣郎。

        司徒酹,字弃渝,小字玉奴。

        当年上元佳节,天意使然,邂逅良人,却就此种下孽缘,此后一别便是五个春秋,再见已是人面桃花,原来两相境遇,却是一样的困窘不堪。

        正强自忍着心中酸涩,便听身后两个宫婢低语交谈:

        “哎,这个九皇子,坊间传言可是我大周第一美男,那该是何等得意的人儿,今日得见,怎的会是这般窝囊?”

        “切,还不都因为是个阿鼠莫奚生的……呀!”

        凝嫣回身朝那宫婢胳膊上拧了一把,那宫婢刚要发作,见凝嫣向不远处一努嘴,便已会意。

        “阿鼠莫奚”,是当今圣上给莫奚族人起的诨名,意旨极尽嘲讽侮辱之意。

        此时身边就有几个莫奚少女,莫奚人生性犷野好争斗,如若被她们听了去,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可终是被人听到了,适才不服女官管教的那个莫溪少女,此时闻言却并未动怒,只是怔忡地看向司徒酹,明晃晃的大眼睛里渐渐溢出惊喜之色。

        “好啦,奴婢也该走了,还要带这班丫头去给贵妃娘娘请安呢。”

        女官口中的贵妃娘娘,乃是当今宠贯六宫的琅琊王氏,她如是说来,也是意在嘲讽,无非就是影射目下司徒酹及其母妃花罗耶的境遇不济罢了。

        “公事为重,小王恭送。”

        朗朗之声,清亮纯净,蕴着谦谦君子的潇洒从容,司徒酹大方地行了揖礼,虽然处境尴尬,却不见半分的狼狈窘迫,反而俊逸非凡有如谪仙一般。

        倒是把那女官衬得尽显小人之态,她暗自恼怒也不便发作,只得呵斥身后宫婢,众宫婢见势立即重排好队,跟着女官盈盈迈步。

        青石小径本就狭窄,司徒酹谦谦君子,更看重男女之仪,本是同样赶路,此时却让出小径,站在路边,等着宫婢们走过。

        宫婢们见他如此礼仪相待,又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玉姣郎,又有女官放肆在先,便也都不再顾忌,走过司徒酹身边时,争相递过眼神肆意打量,甚至掩面轻笑,咯咯有声。

        司徒酹毕竟是个深宫少年,虽然俊美之姿名贯天下,却到底不谙男女爱慕之事,此时也不免有些羞怯,只得僵着笑容,木木地站着,颇有几分稚子般的羞涩可爱。

        凝嫣的心砰砰乱跳,她所站的位置在左排,走过去正好能与站在小径左侧的司徒酹擦肩而过,倒不是怕认出来,只是如若当着众人的面被他拆穿身份,她该如何自处?

        应该认不出吧,毕竟当初只是一面之缘,又隔了五年,两人都已长大成人,想必变化甚多,若不是司徒酹千古难逢的好相貌,今日一见,她也未必会认得出呢。

        再者说来……

        冉芳,小字凝嫣者,逆臣之女,世人所知,五年前便已死了。

        她现在是孤女嫣儿,在这皇宫里,没有人认得她,她也不认得任何人。

        队伍行进,一个个宫婢从司徒酹面前走过,眼看就要轮到自己,她把目光从司徒酹脸上移开,看着前方,落落大方地走过。

        什么都没有发生,她长舒了口气,可是心中却隐隐地有些失落。

        原来,他真的不认得我了。

        凝嫣的心里百感交集,因而有些失神,本来极为警觉的性子,却没有留意到身旁那莫奚少女异样的情绪。

        那女孩紧紧捏着拳头,嘴唇一个劲儿地颤抖,像是在做着极难断的取舍。

        突然,她蓦地回转过身,冲出队伍,跑回司徒酹的身边,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住他的腿,哭喊道:“阿科图,西塔玛图法里,莫奚莫里奇他亚!”

        竟然又是奚语!

        这女孩怎这般不识好歹?这回她不只会害了她自己,还会牵连到司徒酹!

        众宫婢都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

        但见司徒酹大惊失色,凝嫣知道,他的失态绝不是应付不来这宫婢的唐突行径,而是震惊于宫婢口中所言。他一时竟也因着宫婢所言而失了理智,用莫奚语向那宫婢追问了一句。

        莫奚女越说越悲愤,声音也越抬越高,司徒酹没再说话,只是怔怔地听着,脸色越见惨白。

        众人虽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但也能看出兹事体大,一时竟都愣在那里,连女官也忘了上前劝阻。

        只有凝嫣一人深知此举危机四伏,可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宫婢,怎好上前加以威言?

        慌乱之中她四下观望,却见西南角月牙门里,一个面容与司徒酹有几分相像的男子,着一袭玄色金绣蟠龙朝服,正向这边大步走来,远远的就能看到他浓眉上挑,一脸的轻佻和讥诮。

        不多时,身后便跟过来另一男子,身着赭红色绣如意锦云纹朝服,另有一众侍女太监随从左右。

        凝嫣瞳仁微敛,一场风波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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