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别离
鹤鸣已经数不清这是他这个月第几次到明缨的寝宫了。
他老练地将药箱放在地上，看了一眼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玉阙，以及双臂抱胸一脸冷淡的明缨。
他深吸口气，老神在在地说：“现在是早春，地上寒凉，怎么能让他坐在地上呢。”
明缨审视着一言不发的玉阙，语气不明道：“他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鹤鸣打起精神，明缨一句话向他透露了两个信息。
玉阙虽然开口说话，但失忆了。
他沉吟着走上前，蹲下身，尽量向玉阙表露自己的关切：“尊者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失忆的，又还有什么记得的事情？”
玉阙盯着他，眸色暗沉，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人显然有些戒备
。
“告诉他，他是为你看病的大夫。”明缨说。
玉阙僵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一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双眼一直紧盯着明缨。
鹤鸣替他把了把脉，站起身，迟疑地说：“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所以将自己的记忆封闭了起来，这种可能在我的设想中也是有的。”
“但按理说，人既然没疯，就该还记得一星半点儿之前的东西……”
“……我记得……”玉阙忽然开口，“我好像在找一个人。”
说完，他又陷入一种迷惘的状态，他翻了翻自己身上的衣服，神色愈加古怪。
“怎么了？”鹤鸣问。
“我记得我身上有一枚玉佩的。”他没头没尾地说。
鹤鸣一脸疑惑。
明缨却像是明白了什么：“有一年我的生辰，我问他要生辰礼物，那时候我们两个在一个小镇落脚，我缠他缠得厉害，一定要他送一块玉佩，他没办法，就出去买了一块。”
玉阙不喜外物，身上除了束发的玉簪外，从不带任何饰物，甚至连他形影不离地佩剑都不会搭配任何穗子玉坠，所以他口中的玉佩，除了那个生辰礼物，明缨不做它想。
鹤鸣惊诧地看了看明缨，明缨面不改色，对自己的过去毫无掩饰的意思。
玉佩、香囊诸如此类，都是有情人之间互寄情丝的载体，明缨几乎是将自己曾经对师尊的爱慕宣之于口了。
玉阙此刻不懂这些，他疑惑地说：“清玦……是我的名字吗？”
“你叫玉阙。”明缨道。
“那你是……”他迟疑地看着她。
“我叫明缨，是你的徒弟。”她说。
玉阙僵了一下，撑地的手慢慢握紧。
鹤鸣十分讶异地看向她，他还以为越长宁会直接说自己是他的妻子情人，或者玉阙是她的男宠之类的话。
明缨弯身，对上玉阙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眼，说：“只是师尊你受了重伤，修为全无，不得已投靠了你曾经的徒弟。”
她笑容恶劣地凑近他，在他耳边说：“师尊，就在昨晚你还向我自荐枕席，所以你才会睡在我的寝宫啊。”
“你说曾经的徒弟。”玉阙不理她的戏耍，他很快抓住了关键词，磕磕绊绊地问，“为何、为何是曾经的？”
“我在三十年前就叛出师门了。”明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语气不明地说，“就在师尊给徒儿买玉佩的那天，师尊只记得买玉佩，却不记得自己回到住处后，遍寻不到自己的徒弟吗？”
玉阙在她的注视下，薄唇紧密，鬓角的青筋微微凸起，像是陷入了不愿回忆的梦魇。
明缨直起身，看向一旁的鹤鸣，鹤鸣有些怕这对师徒散发出的气场，下意识后退半步。
明缨看在眼中，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鹤鸣也摸不到头绪，他虽然是妖族赫赫有名的丹修，出身于医修世家，天赋极高不假，但平日里无心此道，对这种凡人的疑难杂症见的比较少，一时之间真的拿不住玉阙的病情。
“这，兴许是这几日的医治有了起效，上尊恢复了神智，但想起前尘旧事，一时之间难以释然，导致记忆丧失……”鹤鸣抹了把脸，继续说，“也可能是上尊一直就处于失忆的状态，只是之前上尊不说话所以我们不知道。”
明缨不知有没有认同鹤鸣的说法，她说：“他能恢复吗？”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鹤鸣说。
说了相当于没说。
明缨越发觉得鹤鸣有些不靠谱，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去找个给凡人看病的大夫过来，她打发走鹤鸣，看向玉阙。
自从找到玉阙后，她几乎是焦头烂额，玉阙的外伤虽然已经在天材地宝的堆砌下好了大半，但三十年炼狱般的折磨似乎摧折了他的傲骨。
曾经的清玦尊者，断情绝爱，高坐云端，受修真界万人敬畏。
下意识的，她不觉得杀伐决断的清玦上尊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无害，脆弱，就像是晚春的桃花，随便一场天街小雨就足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让他零落成泥。
这真的是玉阙吗？
明缨心中存疑，却又在一次次的试探下将疑惑一点点压下去。
“你方才说我自荐枕席，我为什么那么做？”玉阙仰望着她，声音干涩地问。
“高傲如你，千方百计地引诱我，想要爬上我的床，只能是你喜欢我啊。”明缨有意逗弄他。
玉阙摇头：“不对，你说你是我的徒弟，师徒怎么能有男欢女爱……”
“为什么不能呢？”明缨勾着胸前一缕散落的鸦青色发丝，轻飘飘地说，“若不是因为爱我，你怎么会连失忆了还记得我的生辰礼物。”
她一点点凑近他，迟疑一瞬，还是将处于怀疑怔愣中的男人慢慢拥入自己的怀中，含笑说：“我的好师尊，你做的是对的，稳住我，你想要的都能得到，复仇、权势，我都能给你。”
玉阙怔愣地看着她，似是没有回过神来。
室内吹进来一阵微风，正是好时节。
问穹派那边也许是做贼心虚，但又忌惮妖族的实力不敢硬来，几乎每天明缨都能抓住几个问穹派的探子，妖族本就是闲人勿扰之地，这些‘来历不明’的探子，明缨完全没必要顾忌问穹派那边，抓到都是按照族规直接处理。
但蝇子多了总是惹人心烦，明缨烦不胜烦，直接带着玉阙离开了王宫。
同时不忘带上鹤鸣这个药包。
两妖一人在妖族附近的一个人族城镇降落。
城里修真者众多，身上穿着都是修真界各大门派或者世家的弟子服。
打听过后，才知道此地即将有上古秘境横空出世，各大门派家族得了消息，就派了门下修者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玉阙身上的筋脉只是强行接上，但接得太晚，已经无济于事，他又是凡人之躯，没有灵力支撑，别说走路，连直立都成问题。
明缨就在城里买了个轮椅推着他走。
几人都带着帏帽，又掩去了身上的气息，走在人群中很是低调。
明缨兴致极好，带着玉阙在街边摊位上左看右看，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都会买下来送给玉阙。
玉阙低头看着手中的明缨塞过来的一个拨浪鼓，神色莫名。
鹤鸣从街道那边走过来，对明缨传音入密道：“打听清楚了，那秘境后日开启，三百岁以下修者皆可入内，进去后所有人修为都是金丹期，就算是个练气进去，也会被提到金丹期。”
明缨颇为诧异，这样的秘境可谓是闻所未闻。
“秘境中有可以修复清玦上尊经脉的灵植，或许是个机遇。”顿了顿，鹤鸣补充道，“这个秘境的规则还算公平，但清玦一点灵力修为都没有了，他进去仍旧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王上若有意进入秘境，还是将他妥善安置在外面吧。”
明缨不置可否，她手中拿着刚刚买来的糖葫芦，上面的山楂个大饱满，她咬下最上面的，入口酸甜，十分合她的胃口。
“问穹派也在这附近，将玉阙扔在外面只会徒惹事端，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们分别进入秘境，我带着玉阙单独行动，你想办法跟着那些名门子弟，一旦遇到对玉阙伤势有利的，立即用妖族的通讯符联系我。”
“上古秘境不容小觑，连那些名门大派中带队者都是修真界榜上有名之辈，我们分开走风险太大了。”鹤鸣不赞同的说。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名门大派都有保命手段，他们对路上临时加入的散修也会庇护几分，进入秘境后鹤鸣自然有绝对的保命手段，但明缨没有。
甚至为了避开问穹派的视线，她要带着玉阙东躲西藏，加上秘境中不可预估的风险，修为又被压制，鹤鸣着实无法放下心来。
明缨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鹤鸣劝阻无奈，只好顺从。
上古秘境开启之前，越来越多的修者闻听消息涌入了妖风城，因为是在人妖二族临界之地，这两天又有不少大妖闻讯赶来。
秘境开启之日，无数声名赫赫的修者站在附近，只等秘境入口开启就蜂拥而入。
明缨带着玉阙站在不会被留意到的角落，她提前做好了准备，即便即将要带着一个‘拖油瓶’进入危机重重的秘境，也游刃有余。
只是明缨怎么也没想到，她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进入秘境的一瞬间，玉阙会猛然挣脱她的手。
她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玉阙在漩涡中离她越来越远。
她看到玉阙清冷的眉眼渐渐变得柔和、模糊，最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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