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死
时值九月，正是京都秋高气爽的时候。
整个锦华小区都淹没在午后的静谧里，周嘉木一个人埋头走在人工湖边人迹罕至的栈道上，阳光被叶尖打碎，分裂在他身前的小路上，头顶的垂柳偶尔拂过肩头，另一侧的洋槐林随着微风发出飒飒低语，绿荫掩映里露出远远的几处红色尖角屋顶。
身在京都市内寸土寸金的顶级别墅小区，周嘉木却无心欣赏这些风景。
他只觉大脑像是被白茫茫的什么东西缠绕紧缚，手脚机械的摆动才能带着他向前走。
当高低杂树彻底掩住太阳的身影，周边愈发寂静。
昏暗的林间死角，带给他了一点安全感。
直到踉跄坐在这暗处的休息座椅上，不用再耗费全部心神用于走路，他才感觉到胃部又火烧火燎的疼起来。他痛苦的弯下腰，把脸埋在双膝间。
得病快两年了，同事若有似无的躲避，领导居高临下的嫌弃，陌生人的恍然大悟的怜悯。他四处碰壁，不管受到什么待遇，都已经渐渐麻木，也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
此时的周嘉木肩背紧缩，双手紧紧攥着单肩公文包的肩带，整个人缩在双人休闲椅上，却只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像是一只煮过的虾子，紧绷又蜷缩。
他嘴里喃喃的安慰着自己：“周媛刚刚一定没看清是我。”“她年纪那么小，才14岁，她怎么会懂大人的这些事。”“她进去的时候一定也是有犹豫的。”一定是魏红梅，是她驱赶他的时候，声音太尖锐吓坏了她。
“周嘉木！”
周嘉木抬起头就看见小径后面，一个男人大步走过来，他穿着一整套银条纹的戗驳领西装，精心搭配深棕色植绒质地领带，与脚下复古棕色小牛皮鞋相呼应。
前额的头发也细心的用发胶梳理到后脑，露出他精光外露的双眼，下颌微妙的上扬着，还有那永远带着刻薄笑容的嘴角，这个人他化成灰，周嘉木都认得出来。
吕帅，又是这个卑鄙无耻的混蛋。
“怎么，迫不及待来给你的新主人看门了吗？”
周嘉木看着他这一身隆重的英伦式打扮，不无讥讽的抢白道。
吕帅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窝在那里的周嘉木，就一件半旧白衬衣，灰扑扑的夹克衫晃晃荡荡的挂在身上。
看他病的皮肤蜡黄，两颊凹陷。
吕帅嘲讽的想，也看的出来他极力的想彰显他的愤怒。但是只说了一句话，他就把自己搞的满脸通红，紧握着的手都不正常的颤抖起来。
这种人，平时就是想来搭话，自己也不会施舍个眼神，实在是太不上台面了。
吕帅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衬衣袖口，龟毛的保证两只袖子长出来的部分刚刚好1公分，不长也不短。
他慢条斯理的说：“脑子想清楚再说话，这里可是陆家的地盘，你不是还得靠着陆家才有钱看病吃药？”
接着掏出一张银行卡，用两只手指头夹着，递给周嘉木：“诺，这是20万，只要你回平川，别再来骚扰她们母女，这钱就是你的！”
“不用你们的钱！”周嘉木扬手打掉了银行卡。
吕帅脸色不变：“嘴上说不要，那今天为什么又上门来打秋风。”
闻言周嘉木气到浑身发抖：“我没有来要钱，今天是开学的日子，我就是想来看看媛媛和满满！”
吕帅讥嘲更添几分：“你可别叫的那么亲，现在你叫她们，哪个会答应你！”
他带着三分审视，三分怪异和四分的得意盯住周嘉木的双眼：“你不会真的以为满满是你的女儿吧？！”
看着周嘉木震惊的脸，他“哈”的笑了一声：“那是我女儿，只怪你蠢，给我白养一个还不够，你也不照照镜子，陆氏的小姐怎么会看上你！随便灌你点酒就把你骗过去了！还真以为自己能癞□□吃了天鹅肉！”
“记住，她们现在姓陆不姓周，那可是陆家，怎么看的上你这么一个窝囊废！”
周嘉木睚眦俱裂，脑袋更是嗡嗡作响。
什么叫做一点酒！
什么叫做骗过去！
他不禁站起来，上前捉住吕帅的衣襟。狂怒的戾气充满了他的双眼。
“你说什么？”他一字一句的问出来。
吕帅只是小小后退一步，就轻而易举的摆脱了他的钳制。
“我说什么你不明白？”他看着周嘉木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哼笑一声，接着道：“我以为你是为了陆氏的钱装傻，没想到你竟然是真的傻！”
周嘉木眼前飘过无数前事，那些细节，现在才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那个夏天的午夜，“好心”的魏红梅给他端的宵夜，现在想想第二天李雪躲躲闪闪的目光，原来那不是害羞，那是心虚！
他又向前一步，妄图用身体逼迫出对方哪怕是一丝丝的心虚。
“你们！”可是一开口，就掩饰不住的颤音出卖了他。
“你们，你们早早就串通好的。”最后这一句也最终变成了喁喁的自言自语。
陆雪！明明是她，在大四毕业那年挺着肚子找他哭，哭吕帅出国抛弃她，哭肚子里的孩子没出生就没了爸，哭她妈要打死她。
亏他周嘉木一直以为自己是她们的英雄，这么多年除了上班还兼职，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伺候她们，不说能让她们过上最好的日子，也是拼尽了全力，在这京郊买了房子，自己只留一口吃的，把全部都留给了她们，掏心掏肺十几年，还以为自己有了一个“家”。
全是他的自我感动！
想起来刚刚周媛媛在车库前的漠然一瞥，她那张看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的脸，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让他冷到了骨子里。
他还有什么可以坚持。
看到周嘉木只低着头不说话。
吕帅略带鄙视的想，都算知道了真相，还是只会缩着头不说话，真是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出息。
但是他今天跟过来，也是有目的的。陆氏这么深的水，他们有周嘉木这么个明显的把柄，实在有些危险。必须得把他弄回老家，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他瞬间换上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伸手揽过周嘉木的肩膀，就像他们高中时候他对待每个小弟的那样，故意放低声音道：“那些事情，都已经不可挽回，你就要抓住你现在还能抓住的！平川那边看病也便宜，你这病，也就是熬着等死了。起码回平川，可以熬久一点。你拿了这20万，我还可以和陆家那边商量，给你在找个房子，再雇个护工。再说了，只要你答应立即回平川，我也不会亏待你！再给你贴20万，你拿着这钱，最后也可以过一段好日子了。”
周嘉木脸色苍白，却倔强的讽刺道：“怎么，我在京都工作挡着你做陆家的赘婿了？”
吕帅松开手，表情中终于带上了恼怒：“什么赘婿，我是陆总的特助。”他又维持住表情，“这不是帮着陆总解决家里的事儿来了。”
“怎么，看你这意思，还想在京都硬挺着？！40万加一套房子还不满足！”
他皮笑肉不笑的放低声音：“我也是看你无头苍蝇一样的乱撞，好心提醒你。你不离开京都，缠着你那个肖哥给你找工作，为了帮你，他可自身都难保了。”
周嘉木瞪着眼前的脸，脸色渐渐从苍白到潮红：“我工作的事，也是你在里面搞鬼？”他几乎咬牙切齿，声音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像胃癌这种重大疾病患者，如果不是肖哥担保，他连入职体检都过不了。
但是今天，也已经是他第三次被辞退。
像这个人说的，连他仅剩的几个朋友也会被连累。
吕帅还在诱劝着：“乖乖的走吧，我都是为了你好，你在这杵着，你那几个朋友都不得不帮忙，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埋怨你的。”
“我给你透底儿了，是陆鸿文，文总，他看不得你在他女儿身边晃。你最近也要做第三期治疗了吧，到现在了，你能找到，可只有陆家还会帮你治病，你不得听话一点？”
“而且你不走，怎么让陆雪，让魏姨放下心呢，有你这么个老赖天天上门，像是打秋风的一样，媛媛、满满都怕让同学知道她居然叫过你这样一个人爸爸。”
吕帅的嘴张张合合。
他们，他们就是这样看他的吗？！
他为什么还活着，不如死了干净！
周嘉木只觉得阳光惨白的照着这个世界，吕帅近在咫尺的脸都变成了吃人的妖怪，仿佛那獠牙马上就要叼住他的头脸。周嘉木只能猛的向前一推，吕帅没有防备，脚下一个不稳。
“砰！”
他踉跄几步，头重重磕在蘑菇形状的垃圾桶上，软软的倒了下去。
周嘉木扶着头摇晃几圈才站定，他呆呆的盯了吕帅瘫倒的身体半天，吕帅用发胶固定好的头发，这时候已经散乱下来，正好挡住了那可憎的脸，人却不知是死是活。
周嘉木几步过去，蹲下抬起他的脑袋，立刻糊了满手鲜血，“吕帅，吕帅！”他抖抖索索的叫着吕帅的名字。对方软趴趴的，周嘉木战战兢兢的拍脸掐人中，手下的头被他打到像是被折断一样。
周嘉木几乎是本能的，抬头四顾。
上班日3点多的下午，正是烈日当头的时候，根本没有散步的行人，而景观林带距离这个车行道又很远，现在这里安静的吓人。他环顾四周，只见十米开外的三角梅灌木带，三角梅被种的密密匝匝，像条小河一样延伸进树林深处。
···
当周嘉木快走出百十米，他回头望去，洋槐林依然静默无声，小径崎岖蜿蜒，小灌木枝丫繁茂，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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