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城夜市

六、

        晏柔月本能地先转开了脸，不去仔细再看站在书架旁的那人。

        但微微侧目之间，她心里又知道那一瞥所见的颀长身形，九成九不会认错。

        萧铮是三位皇子中身量最高的一个，弓马精熟，礼仪严整，一行一动或坐或立永远严守天家仪态，即便当年在父亲文宗皇帝书房外彻夜长跪的时候，身形也始终端方优雅。

        更何况他那张与生母颐妃极其相似的俊美面孔，玉雕冰琢一般，哪里是能穿了寻常布衣就能压住光彩的。

        “阿柔，那是不是——”果然兄长晏恩霖也认出来了，低声问道。

        晏柔月慢吞吞地顺着兄长示意重新望过去，这时萧铮也刚好转身，俊逸面孔上亦有微微讶然之色。

        “三公子——也是来买书？”晏恩霖素来眉眼通透，留意到萧铮身上是素净的松江棉布灰蓝长衣，显然刻意微服，称呼上便随着含糊了一声。

        “是。”萧铮颔首，比前次偶遇之时的神色更加随和，“久闻南城商事繁华，今日刚好得空。”

        这话说出来，莫说晏柔月不大相信，连晏恩霖都有些意外。

        三殿下虽然年轻，但领任办差已有四年，主理昭正司，协理礼部之外，今年又在国子监并羽林营的巡查考核之事上繁忙非常，只看邸报便知这位惠王殿下有多少公务在身。

        “咳咳，”萧铮干咳了两声，主动补道，“要紧文书今日午后已然送出，余会皆是明日，只得今晚闲空而已。”

        “原来如此。”晏恩霖这才释然，随即笑道，“三公子先前可曾来过？”

        “说来惭愧，”萧铮面上居然有几分轻微的尴尬，仿佛真的是长居北城的皇族少年子弟头一次深入南城民间集市，“久闻百宝夜市之名，今日才得一访，实不相瞒，除了这香山雅集外，并不知何处还有书铺商家。”

        顿一顿，又补一句：“也是我疏忽了，不曾叫人先行打听。”

        一改平素在朝堂上或是南华殿论证时的高峻果决，少年惠王此刻俊美面孔上那一点点极轻的尴尬甚至自嘲，让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起来越发诚恳自然。

        晏柔月不得不再次垂下目光，转向旁边。

        她真的是怕自己会忍不住翻白眼。

        萧铮做事，哪里有什么会不提前叫人打听。

        前世里她头一次跟着萧铮微服到百宝夜市，他直接领着她去了集市最深处，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馆子吃肉圆汤面，一路边走边说，就差将所有商户父祖三代有无作奸犯科或是功名旧任都数出来，现在居然装得这样不食人间烟火？

        “既是如此，三公子可要同行？舍妹今日也要买书。”晏恩霖本就是大方义气的性子，立刻开口相邀。

        “可会打扰晏兄与令妹？”萧铮又客套了一句，同时望向晏柔月。

        他的目光澄澈而真诚，尤其今日是寻常的中人仕子衣衫，少了郡王冠服的气势，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四目相对一瞬，晏柔月居然略略怔了一下。

        知道这应该是明知故问，可她觉得萧铮或许是真的在问她。

        好像她若真的不愿意，他就找个冠冕堂皇的说辞推脱、不会打扰。

        这感觉又熟悉又陌生，似远似近。

        犹豫了一下，晏柔月还是轻声应了：“先前多蒙相助，眼下小事，自是应当。”

        刻意也好，偶遇也罢，谭二的事情确实得了萧铮好大的帮忙，那就还是不要驳了人家罢。

        萧铮那厢自是从善如流，随即再次转向晏恩霖：“叨扰了。”

        再随后的几句客套并探讨书画，晏柔月便没有在意了。有兄长在，即便与萧铮同行也无大碍，不过就是他二人说话，她自去看她原本留意的笔墨书卷就是。

        很快，三人都从香山雅集里选了几样书册文具，付了银子，便一同往前头的百宝夜市过去。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夜市处却灯火通明，十分热闹，各处商家悬挂的灯烛大小样式皆不相同，也有些往来行人手提小灯，烟火光影交映着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商家与摊位，别有一番热闹生机。

        晏柔月不由从心里生出几分切实的轻松与欢喜。

        南城夜市鱼龙混杂，各色商户摊位都有，其中小本生意居多，售卖的货品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名贵精巧之物。

        但这样人声喧闹的烟火气，叫卖声，说笑声，还伴着每隔几步便飘来不同的小吃摊子里或甜或咸的食物香，却让她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的确重活了一回。

        一路闲逛着，在每一个有兴趣的摊子前都驻足认真看几眼，有意思的便买一两样，左右也花不了几个钱。

        至于路上萧铮与哥哥都闲谈了些什么，晏柔月几乎一个字也没认真听，反正只是走在哥哥身边，随逛随买，东西多了便随手递给哥哥帮着拿。

        这样逛了不到半个时辰，晏恩霖两手就都拿满了，而晏柔月又被集市中央一个极大的花灯摊子吸引了。

        这摊子左右摆了四张长桌，每桌都搭了小家子，林林总总悬着摆着数十种精巧花灯，有竹编有木制，有些在油纸外头另贴了精细剪纸，有些是简单描画了几笔花草鱼虫或是山川星月的纹样，每个都只有巴掌大小，很是可爱。

        晏柔月先是看中了一个画了玉兔的圆月灯，刚要付钱，又看到旁边还有几个她平日喜欢的花草样式，一时便有些花了眼。

        那摊子老板见她这样犹豫，连忙赔笑道：“小娘子好眼光，这几只都是请好学问的秀才相公画的，可比旁的都精细好些，今次不买下回便没这样的了。您要是喜欢这样式的，这头挂着的还有。”

        说着又还主动点亮了几只给她看，果然悬着的几只方灯也很雅致。

        可这就越发难选了，晏柔月想想刚才已经塞了好些东西给哥哥，再想这夜市只逛了一半，前头才是卖古书旧谱的地方，最终还是只买了一只月灯和一个与兄长名字相合的甘霖样式。

        那画功很是精细，晏柔月越看越喜欢，付了钱之后便转身去拿给哥哥。

        此时晏恩霖正在与过来禀报事情的家卫苏原低声耳语，面色有些严肃，或许是苏原他们打听到了鲁嬷嬷家销赃的线索，还特地走远了两步去商量。

        而站在原地等候的萧铮则静静望着她，唇边有极浅的轻扬弧度，俊秀面孔在夜色与夜市的灯光交映之间，亦带着几分温暖与柔和。

        晏柔月心头悄悄跳了一下，下一刻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这东西买得实在是有些多了，萧铮手里也提了两个油布包，都是自己刚才随手买的小吃点心与木匣小物。

        她只顾专心逛夜市，都没留神自己买的零碎东西已经多到要让萧铮都帮忙拿着。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晏柔月索性折身跟花灯摊子又多买了一只精巧的山川方灯，拿过去送给萧铮：“三公子久等了，这小灯有些粗糙，但您等下挑书的时候也可一用。”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客气礼貌，但终究是在这夜市的喧嚣热闹里少了几分冷淡疏离。清丽明艳的眉眼之间带着轻松愉悦的微微笑意，仿佛一枝蓓蕾初绽的小蔷薇，娇美芬芳而不自知。

        萧铮不动声色地按捺下起伏的心绪，面上仍是惯常的自持，伸手接过花灯：“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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