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十九章

“……”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对方双手死死地捂着头，没有眼瞳的眼睛大睁，黑藤的面具仿佛有了生命，贪婪地吸取着宿主的血液，将自身染成暗红色。

        “……”杰西卡只冷漠地看着他遭到反噬，“也许只是因为……”

        我觉得你没有用了，所以想来把这个烂摊子处理干净？

        “……你想杀了我。是吗。”

        杰西卡没有说话。这就是这位叫作“杰西卡”的王宫侍官所留下的麻烦之一了。

        因为疼痛而跪坐在地上的“大哈克”仍然保持着冷静：“……你告诉我有一个身怀血月力量的祭品，还帮助我完成了咒语，让她能被带进地下城，再被扭送到烈文安莱……你只是想要悄无声息地做掉她，对吗。”

        “……我听说了，弥塞琉斯的动乱……！……嗬咳……”

        他被踹倒在地上。随后下来的是分寸不错的刀刃。大致由于持刀者手法太稳，冷刃没入血肉的时候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裁决了生命。

        “……”大哈克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大天使阁下只是慢条斯理地松开长刀收了手。反派死于话多，道理她懂。

        “永别了，孩子。”

        杰西卡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有兴趣去弄明白他和他的追随者是信仰的哪位“异端”——毕竟与他熟识的，是真正的杰西卡小姐。是那个在深夜里不慎死去，又被她占用了身份的普通人类。

        很快，男人咽了气。杰西卡就整理一下衣裙，从这个黑暗狭小的藏身之所出去了。

        山谷间有一条溪流，在称不上宽阔的河床上呈辫状流淌着。谷底的泥沙细而软，是没有杂色的沉紫，一脚踩上去留下脚印，凹陷处会渗出水来。

        虽然矮精灵们关于偷渡巴士的事说了等于没说，但莉莉丝一行还是四处打探消息，最终走进了这处寸草不生的山谷，一个靠在从山谷上方坍塌下来的巨石上，一个坐在一节枯烂的空心树桩上，都眼睛下撇，沉默无言。

        麻布的衣物当作外套穿在身上，质感粗糙，也不太保暖，但好在有着大口袋，能够装上不少饼干、糖果和小瓶魔法药水——事实上，一枚银币能够换到的东西比锡文想象中多很多。当手揣在包里，碰到好几枚剩下的铜币的时候，锡文也不得不思考起来：也许有时候想要活下去，或者生活得好一点，并不需要太多的财富。

        如果存活本身并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那么他们所忧愁的、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还没有经历这一切的时候，虽然失去了父亲，但家里也没有到吃不上饭的地步，可是他、母亲还有仆人们，所有人似乎都生活在了绝望里，没有光亮、没有明天，在死亡的沼泽里挣扎，好像自己已经走上了绝路，再也跳不出来了。

        但是现在，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天色昏暗，不知名的凉意拥挤着钻进衣缝、贴在他的皮肤上、渗进血肉里，让他不住地战栗一下——锡文把衣服口袋里的一个纸包拿出来拆开，对着大块的饼干咬了一小口，又看了一眼靠着石头的殿下，递了过去。

        一枚银币可以换来很多东西，温热的牛奶、干净的水，或者没有添加什么调味料的醇香饼干。

        但更多地，带来了一种温暖。别人的善意所带来的温暖，食物浸润喉咙、填充肠胃所带来的温暖，拉着殿下去买东西，殿下明明不是很懂，却装作很熟悉交易规则自己很厉害时展现出来的幼稚的一面——对于锡文来说，这也能算是一种温暖了。这是被陪伴的温暖。

        ……这就是快乐吗？

        ……一枚银币所带来的快乐。

        锡文觉得，这应该是好看的成绩无法带来的东西。如果他最后像是母亲所要求的那样，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在会议上游刃有余，与很多人商谈和交流，最终让整个家族“恢复荣光”——那么他也不会快乐的。

        也许这就跟银币没有关系了。只是因为他不喜欢这样，因为他不想这样做。

        锡文是个聪明的孩子。隐约地，他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什么。

        ……

        面对着那对几乎发着光的眼睛，莉莉丝捏着饼干，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点下不去口的感觉。

        “……”

        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好，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像含着星辰，纤长的眼睫晕着山谷里的水汽，有一点脆弱精致的感觉。

        莉莉丝摸不着头脑：“……你眼睛进沙子了？”

        “……”于是锡文垂下眼睛，又微微笑一笑，盯着自己的双手看。

        他的两只手细而白，有一些显眼的刮伤，泛红的或者结痂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不知道又是抽了什么风。

        魔王大人绝不会浪费精力去分析人类小孩的心理——虽然很大程度上也分析不出来。

        莉莉丝只是啃下一口饼干，缓慢地咀嚼下咽，眼睛懒洋洋地注意着四周，头脑转动，开始思考。

        首先是搭乘巴士的问题，暗裔种国度的交通工具，估计并不是什么交钱买票就能安心等待着到达目的地的。偷渡也同样有着风险。

        更别说还有那位麻烦人物……血魔鬼的教父，至高领域普罗门徒的领主，不知道是否能跟第三魔王塞卡打个平手的堕天使。被这种人物追杀，就算下一刻就毫无防备地被拧断了脖子，那莉莉丝也是不惊讶的。

        地下城里的那个什么阿狗……也是个奇怪的角色。

        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十分被动的目前，她只有很小的自行选择的余地：自我了结，或者独自行动。

        自我了结就算了，独自行动的话……

        面前的这个小孩瘦弱矮小，长得不算难看，一眼就知道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出来的，既没有处理突发情况的经验，又没有动手杀人的狠劲，在这里丢下他……那就很难说他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大家都是人类……都是人类，谁的生命不是生命。并且大概也都是“只有一次不可重来”的。

        ……还真是让人不好轻举妄动的局面。

        莉莉丝能够眼睛都不眨地杀死任何生物，恶劣地，冷酷地，甚至残忍地，但这一般都需要满足以下至少一个条件：她认为对方该死，或者任务要求。

        ……

        搭乘上巴士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

        两个少年人手拉着手，行事小心谨慎，非常警惕。

        巴士车厢里点着说不上来什么气味的香，萦绕着一种烟尘味，几个软垫扔在四周，没有座位，只有一张歪着的木桌，摆放着一个只接了点清水的空花瓶。

        车厢里的乘客除了两个年轻人，就只有一个裹在脏污斗篷里的老者。

        车主人收了他们两个铜币，说如果要叫他，就把花瓶里的水倒掉。

        车厢里不像外面一样寒冷，又因为有一张脏兮兮的地毯和几个脏兮兮的垫子，某个人类小孩觉得倒也能将就一下，就口头说了几句“轮流守夜”之类的话。

        “……我可以握着您的手吗，殿下？”说的话是请求的意思，但少年面容平淡，眼睛微微弯着，神色恬淡，让人想到什么香草味的小蛋糕——反正看起来就不像是求人的样子。

        “……”莉莉丝面无表情地思索片刻，大致得出结论：小孩怕她丢下他一个人走掉。

        奇怪，怎么前几天没什么表现，反而现在开始担心？

        莉莉丝大人思考着几种可能性，坐着没动，人类小孩就十分自来熟地把她的左手拉过去，冰凉的手指张开契入指缝，再轻轻地握住了。十指交叉、掌心相合……

        莉莉丝盯着他心满意足地闭了眼睛准备入睡的模样，顿时生出了疑问：……这家伙是怎么做到这么没脸没皮的？？？

        ——而且我还想不出万无一失不会被找到破绽的理由来拒绝？

        ……莉莉丝有点烦躁。

        她感觉自己的左手已经脱离了掌控，被什么不能动手做掉又不能躲开的东西所挟持了——不再去看那个让人烦心的家伙，她把目光转向了四周，隐晦地观察起来。

        整个车厢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昏暗、封闭，只从圆窗处透进来一点月光，让环境显得不那么阴森。

        这也算是一个荒诞的夜晚。两个年轻的、非常弱小的人类，搭乘上一辆封闭的偷渡车，靠着车壁坐着，抬眼睛去望外面的月亮。

        他们的生命，其实也就只是世界上的浮尘，飘荡不定，没有依靠。没有谁能说出下一步会是什么样，他们是否还能活着，或者会否遭遇什么不那么美好的事情。

        莉莉丝不喜欢这样。

        ——沉寂中，她听见了一些零碎的声音。

        “……”

        “……主啊……我……”

        “白色……王座……”

        “……我……至高无上的……主。”

        与此同时，她立刻感受到了什么东西——有谁正在靠近。

        这可是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所谓敏锐的直觉、融合在血肉中的洞察力、对世界的感知能力……在她的手腕被纹上那一圈红色印记的时候，就像是被斩断了一样，不复出现了。

        “……”

        身旁的人类幼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熟了。他面容恬淡，看起来乖巧漂亮，也没做什么噩梦。

        莉莉丝认真地看了他几眼，缓缓地把被握住的手抽了出来。

        没有把人弄醒。

        于是她又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在直觉的指引下，莉莉丝把桌子上的花瓶拿起来，走到了车厢的一个角落。

        垂下眼睛，控制呼吸和心跳——一动不动了。

        斑驳的影子从窗外投射进来，又迅速掠过。巴士仍然孤独地行进在黑暗中。

        ……莉莉丝只觉得眼前模糊了一阵，再看时车厢里已经站了一个不速之客。

        看这一身不需要分辨的打扮……她猜得果然没错。

        天国的人。

        这个冰蓝色头发、一看就感觉打不过的天使，估计是来找人的——莉莉丝本来以为她找的是自己，但看她现在的反应……是人类小孩？

        莉莉丝微微眯了眯眼睛。

        但天使的目光也只停留一瞬，很快又是一阵模糊，车厢回归了平静。

        “……”莉莉丝靠站在角落，不由得对那只天使的停顿进行更多的思维发散。

        ……不过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突然回归的一小丝力量让落魄已久的魔王大人有了一点点底气。

        下一刻，莉莉丝就从整个车厢里消失了。留在角落里的，只有一个装了半瓶清水的花瓶。清水微微晃荡，很快就如同瓶子表面残留的体温一样，平淡下来。不留下一丝痕迹。

        ……

        莉莉丝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才消了势头，狼狈地爬起来。

        她只是龇牙一笑：“也难为你追着我一路跑。领主阁下，你准备好那两个小东西的棺材板了吗？”

        “地狱的第十二魔王，就这么折在我的手上，还真是令人惋惜，”对方也并不玩躲躲藏藏的把戏，直接就显现出了身形，语气里有一点冰凉的揶揄意味，“看来大家都赶着来取你的头颅。而我运气很好，排到了第二位呢。”

        莉莉丝只是擦一擦嘴角的血渍，就这么孤零零地站着：“我不喜欢这种剑尖悬在头顶的感觉。还是直接干脆地得到一个结局比较好。”

        “……一个必死的结局么。当初我的孩子们被你带去地狱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这位至高领主的苍白唇角在兜帽下有着一点柔软的弧度，“他们当时是什么样的眼神呢？”

        “……我一直以为，他们只是贪玩，不想回家。”

        他的话语碾碎了冰凉的棱角，杂糅着一道称得上温柔的叹息。

        月光挥洒在大地上。

        莉莉丝从巴士上翻出来的时候摔在地上，把肋骨弄断了一根。

        就算有了一点点力量，到底也还是人类之躯啊。

        ——她觉得应该也就是这一次了。

        魔王将在自己所做出的选择、所涉足的道路、所承认的错误中陨落。

        她不会再去到任何地方。再也没有零食和小蛋糕了。她也不用再去考虑要怎么完成任务。不论是莉莉丝——还是阿芒萨斯，也都不会再留下来了。

        在绝对的实力压制面前，莉莉丝只是象征性地仰了仰下巴，表现出一种傲慢的姿态。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倒了下去。

        这一幕可不能被孩子们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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