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首难堪
“我？”苏婉影惶然地抬起头来，眼神中露出茫然之色。
“煜统领，你可是又在打什么主意？”成展卿在一旁皱着眉头。
煜城从胸口处掏出一封信，走到苏婉影面前递过去，“有劳。”
苏婉影看了一圈众人，眼光最后落在成展卿身上。
成展卿冷着脸，对煜城的举动显然极度不满，可毕竟只是让苏婉影读信，这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是以他嘴唇微微阖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苏婉影见此，闭眼定了定神，接过煜城手中的信，垂下眼睫，小心地展开，缓缓念了起来——
“团儿……”苏婉影轻柔的声音徐徐吐出两个字，她顿了顿，默了一霎，复又开口。
“你我情分一场，我一直感恩上苍，在我生命快要支撑不下去之时，把你赐给了我。可惜我没有什么能给你，我实在无用。所有的一切，虽是从你口中说出来，可又何尝不是我对你的影响，你万不可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我们不贪心，只求别人有的我们也有一些。可是，一定是，上天将你赐给我便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是以让我连累到你。”
“一切都因我。你并不比别人差半分，怎奈我无用，给不了你那些东西。可我有一样，只要你愿意，我便是将命给你，给你踏在脚下，只要你能再往上够一点点，一点点，我都再所不惜。”
“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可疼的人，不必因为我有任何一丝的难过。无论我在何处，只要想到我曾为了你发挥了哪怕一丝作用，我必是高兴的，快乐的，圆满的……”
苏婉影念到此处，抬起头来，眼睛似乎瞪得比以前大了些。
“没了？”月菱奇怪地道。
“没了。”苏婉影将信举起来，示意给众人看。
“这封信到底在说什么啊？好奇怪的信，无头无尾，半遮半掩，不像什么好人。”月菱摇着头。
“是有些奇怪。说了这么多，又像什么都没说……这个女人莫名其妙托人写这么一封信，究竟想传达什么信息？”玉池奇怪地出声。
“这是一封诀别信。”
西宁侧着头，忽然说了句。
“诀别信？啊，对了！公主说得没错！”月菱拍着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个女人一定是做作了什么对不起她情人的事，不得不离开，是以言语暧昧中又带点偷偷摸摸的意味。”
“这封信初看，像是一个女人写给她情人的信。可仔细读来，并非如此。”煜城道。
“对。信中提到，你是受我的影响……还有给不了你那些内容，不像女人写个男人，倒像是……”西宁话说到半截，不经意瞥了一眼苏婉影。
屋内众人的注意力皆被这封奇怪的信吸引，一个个脸上或眼神中都流露出好奇探究的神情，只有苏婉影，自方才读完信后，一直静静坐着。此刻，她低垂着头，额前垂下几缕碎发，挡住了她的双目。
她时常低垂着头，给人一种无助需要保护的感觉。可此刻，西宁却觉得此刻她的姿态突兀之极。
她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忽然明白这种突兀之感从何而来了。
苏婉影以往虽总是低头，可她的背脊始终是直挺的，即便是上一世很多次被西宁身份压制，被月菱冷言讽刺，她的背似乎总是直挺着的。
可此刻，她直挺的背却似弯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或许因为瘦薄的缘故，她坐在那里，就像，就像一直被烤熟了的虾。
“……像是母亲写给孩子的。”成展卿接过西宁的话道。
“对。像是母亲写给孩子的。”玉池点头同意。
“苏姑娘，你觉得呢？”煜城忽然开口，转头问向苏婉影。
苏婉影半天没有出声。
众人的眼光纷纷投向她，都发现了她佝偻着背的奇怪姿势。
她一直弯着，越来越弯，以至于头几乎是以吊垂的模样挂在胸前了。
“没错。是母亲写给女儿的。”
苏婉影忽然幽幽地开口了。
“你怎知是女儿，而不是儿子？”煜城追问。
“因为……那是写给我的。”苏婉影说完这话，缓缓抬起头来，可因为背依旧弯着，她此刻的模样显得更为诡异了。
众人听了她此话，皆是一惊。
成展卿道：“婉儿，你在乱说什么？”
“婉儿，你可是病糊涂了？”成夫人想过去扶住她，可不知是不是被她此刻的模样吓住了，手伸到半截又停住了。
煜城却点点头，以一种寻常聊天的语气接着道：“她一定是早就作此打算了，怕你拦着所以没告诉你。”
苏婉影“格格”笑了起来。
“她真傻，她没告诉我，可我早猜到了。我只是装作不知道。”
“婉儿！”这话说得实在诡异，就连成尚书也忍不住出言喝止了。
苏婉影“格格”地笑着，她越笑越厉害，到后来忍不住捂着肚子笑，笑得整个人发抖。
众人惊讶至极地看着她。
只有煜城，望着她的眼神含着冷意。
他方才连着说了好一番话，与平日里惜字如金的模样极是不同。可此刻，似乎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又闭上了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眼神从方才的亲和回到了熟悉的冰冷模样。
苏婉影笑出了眼泪，最后“哎呦哎呦”的唤了起来。
她平日里是极微小谨慎的，说话做事全是敛着几分，就连笑的时候，似乎那唇角也留了几分余地。
可此刻她坐在圈椅上笑得极是放肆，就像那瓦市里和街坊聊得兴起的摊妇，不管不顾地仰头笑着。
成展卿震惊地看着苏婉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这么傻？”苏婉影反手抹掉笑出来了的眼泪，“她真以为那些事都是她想出来的？她多傻啊，把我生下来默默一个人过着穷苦日子，明明可以去苏家认亲的，却说人家早就给过银子，说好了不再相见。”
苏婉影这几句话的语速明显比平时快了许多，虽快却流利之极，说得也极是轻松，让人不由得怀疑这才是她原本说话的状态。
“昨日投湖的老妇，想必正是陈瞎子念念不忘的写信之人了。”西宁轻叹。
苏婉影沉默了一霎，忽然又语速流利地开口了。
“我自小不知道自己身世，我娘从来不告诉我，只说爹爹自幼死了。后来我看见她箱子底下有一块苏字的玉佩，便缠着问她。她才说十几岁时在苏家做婢，苏老爷一次酒后把她给占了，事后嫌弃她粗鄙难看，即便怀孕了也未将她纳为妾妇，只是给了一笔银子让她回老家。”
“苏老爷？你是说……苏墨？”成尚书插口问道。
“是的。就是你口中的家乡好友，我的亲爹。”苏婉影冷笑。
“竟，竟然还有此事。”成尚书轻轻摇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不是苏夫人的女儿么？”
“苏夫人的女儿？她若在，怎还轮得到我上齐安城来？”苏婉影一副好笑的神情。
“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心中又是痛恨又是高兴。痛恨的是自己的亲爹明明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却从来不闻不问。高兴的是，我终于可以离开我无法忍受的穷乡僻地了。”苏婉影的眼神忽而变得缥缈起来，似乎陷入了那些沉沉的记忆中。
“我写了一本日记，说了自己多么羡慕别人有爹爹，只要能亲口唤一声爹爹，便心满意足了。我故意对着自己的日记抹泪，让我娘看见。她便偷偷拿着我的日记却找别人看。没多久，便说要带我去苏府找亲爹了。”
“我真高兴啊！我终于可以摆脱每日吃着烧饼水饭，艳羡隔壁女儿出嫁穿了新衣裳，那般让人窒息的日子了。”
“苏墨一家自然是认了你们了。”成尚书插口道，“我与他深交多年，他们夫妻两个并非无情凉薄之辈。”
苏婉影笑了笑，“认了，过程比我想象的更容易。”
“那不挺好的么？”成夫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虽说是过了些苦日子，但只要把你认下，你们娘俩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咯咯咯……”苏婉影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成夫人呆呆地望着苏婉影，似乎实在难以消化眼前这个画面。
苏婉影半晌止住了笑，环视了一圈，抻了抻方才压着的袖角，又接着道：“我成了苏府的二女儿，而我娘，原本就不是清秀佳人，这么多年的困苦生活，连苏府里最下等的仆妇都比她看起来有光面，她自然不配出现在大家面前……于是，她只得去了柴房，成了一个烧火妇。此后，她便成了一个影子般，明明在一个院府里住着，可我竟绝难再见她一面。”
成夫人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苏家是大户，总归是要顾些脸面的。你和你娘虽说相处的日子少了，可总比之前的日子强出了不少。”
苏婉影听了这话，缓缓看向成夫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反而是开恩于我们，我爹当年并非不知道我的存在，明明是他自己犯了错造了果，却轻轻松松一笔银子打发了。他见到我时，甚至没有一丝愧疚之情，那打量的模样，就像再考虑要不要再领养一只猫狗般！”
“我们的命就真的这么贱么？”苏婉影眼神忽而变得凌厉起来，一字一顿地蹦出这几个字。
成夫人被她的眼神惊了一霎，慌乱中将手旁的茶盅打翻，那水喷溅出来泼洒在衣服上，极是狼狈。
成展卿赶忙过去安抚母亲，门外一名小婢进来递了一块干布帮忙擦拭，而后又重新沏换了茶。
苏婉影在一旁冷冷看着，端坐不动。
“你接着说。”煜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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