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无波亦无声
在一个白发男人住进桂花巷的第七日，展霁终于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了。且说这位暗器门前代门主吴尘子，本是楚凌逍的一位师弟，云游四方多年，治病救人乐善好施，江湖中闻其大名者无不点头称赞，并且其人童颜鹤发，温润如玉，人送玉面神医称号。当年楚凌逍退隐江湖之时暂时将暗器门门主之位交给他，之后他又退让给在嵩山武林大会上夺得第一的许小印，至今仍是一位云游四方的闲散人。
破院子里破天荒燃起一股香，气味似木槿花香，院子窄，四面通风，傍晚凉风吹得烟雾袅娜飞舞，楚菱走过去用一只锅铲使劲儿一拍，柳树下袅袅婷婷的线香就被拍的灰飞烟灭。
“臭丫头！你做甚呢？”坐在台阶旁的吴尘子见此跳了起来，指着楚菱咬牙道，楚菱笑嘻嘻看着他说：“对不住对不住，这么大的烟我还以为着火了呢。”吴尘子太阳穴跳了一下，转手指着一旁惨兮兮的灶台，嘲弄道：“看错了吧，是你煮的那些玩意儿快着火了。”闻言，楚菱赶紧走到灶台掀开锅盖，奇道：“虽然没有着火，不过……看着也不大好。”
屋檐下矮凳子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正是展霁，这身白衣不是他平日里所穿，而是一件里衣，因为中了梁卫内力深厚的一掌，导致他体内的真气一直乱窜，吴尘子为了引真气归位，便用了属性高热的药，眼下虽已是初冬，他体内燥热，便只穿着一件单衣。他手中随意翻着吴尘子的一本药理书，抬眼看见楚菱极为认真的用方才那把拍线香的锅铲搅动锅中之物，晚风刮起发鬓处的发丝，腰间长而及地的绿色绸带一下又一下地碰在脏兮兮的灶台上，他便慢吞吞说道：“出去买点东西吃吧，再吃你煮的东西，我真的会死的。”
吴尘子闻言含泪地看着展霁，激动道：“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见你平日里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你吃得惯呢。”展霁诚恳道：“我也以为前辈你吃得惯。”两人恨不得抱头痛哭的模样着实刺痛了一腔热血的楚菱，她丢下手中的铲子，走过来盯着展霁的脸，随后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再抬了抬两边的眼皮，最后掰开他的嘴看舌头，方才点头道：“看来你已经好全了。”
吴尘子点头得意洋洋：“那是，也不看是谁治的。”楚菱接着道：“可现在有一件麻烦事。”见两人看过来，楚菱抱着双臂嘿嘿一笑，说：“你们想吃外面的东西，可是咱们三个穷鬼什么也买不到，我看啊，吃我煮的东西死是死不了的，既然死不了……”她瞪了展霁一眼，“那就给我继续吃！”
展霁默默看了一眼吴尘子，后者拔腿就想跑，被楚菱腰间一根铁链子拽回来，她笑盈盈看着他说：“想跑可不容易。”
“咚咚咚！”一道叩门声打破院子里僵持不下的气氛，楚菱松了手，三人同时看去，门扉已被一把推开，楚山山的声音就响起来：“展公子，我和赵承之来看你了！”说着话一个娇俏人影就走了进来，身后果然跟着一身蓝衣的赵承之，他还未走近就抬眼看着展霁，目光探究，像有什么话要说。见此，楚菱转头就跟展霁对视上，他忽然痞兮兮地笑了一下，双手交叉在胸前，吊儿郎当的模样跟之前一样，不知为何，楚菱看着这样的展霁后心里那点担心立刻烟消云散。
楚山山一把将赵承之推到展霁身前，故作深沉道：“我可是知道他做的好事了，展公子你不想问问么？”
吴尘子心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个儿躲到柳树下继续点线香去了。楚菱抱着双臂靠在柱子边，扫了一眼沉着脸的赵承之，笑道：“赵承之，我可是说过，你若对他撒谎，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赵承之抬眼甩了她一个白眼，还没说话就见楚山山凑过来奇怪道：“菱姐，你何时如此偏袒展公子？他是你什么人？你俩从何时开始这般亲近？”
“啊？”接连三个问题将楚菱问懵了，心知自己这个小师妹脾性古灵精怪，若是回答她的话必定被她牵着鼻子走，于是索性坐在凳子上，对展霁说：“还是你来说。”
展霁等这三人安静下来，才抬眼看着赵承之道：“除了那个和尚和夺魂剑流月，五年前你应该还看见了坤司衙统领梁卫，不然他们不会派人来杀你，你为何要隐瞒这点？”赵承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脖子，叹道：“其实我也蛮蠢……”这时身边的楚菱和楚山山同时哼了一声，赵承之皱眉看着她们俩：“我说，你们既然不懂闲杂人等退下的道理，也该懂别人说话时不要打岔的道理啊。”两个女子继续哼了一声，赵承之便不再理会了，继续道：“小师叔，这就是我一点私心罢，其实说不上刻意隐瞒，你自己很容易猜的到，梁卫和伊彻一直派人杀我，若不是被我看见他们怎么会逮着我不放。”
“那你为何……”展霁话到一半，忽然明白了，见大家都不说话，楚山山自然成为捅破所有人心事的第一人，她气鼓鼓瞪着赵承之，可怜巴巴道：“一定是因为那个女人咯！看来你早喜欢人家了，她有那么好么？”
楚菱看了一眼展霁，他的神情倒也正常，不过眼神有些失落，赵承之这时淡淡一笑，习惯性地去望了一眼天空，轻声道：“我不知道，可能只因为她会弹琵琶吧，毕竟我母亲……哎，毕竟她跟青云子一样弹得一手好琵琶。”
楚山山哼了一声，说：“要不我也去学琵琶给你弹弹？我弹的话不会死人哦。”后脑勺被楚菱拍了一下，她“啊”地一声，瞪着楚菱道：“菱姐你干嘛？难道你觉得他跟伊霜小姐会修成正果？”
楚菱咬牙，叹道：“山山，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一针见血。”
“……”赵承之捏了捏拳头，从天边收回眼，沉声道：“小师叔，我最后再跟你说一事儿，除了这事儿以外我就真没有知道的了。”楚菱凑近对展霁笑着挤挤眼，低声说：“你这师侄知道的还真多。”展霁见她笑容轻快，眼眸明亮，忽然心头一跳，默默转开眼后对赵承之道：“你说。”
“在知道追杀我的是坤司衙的人后，我便半夜摸到了坤司衙衙署，偷听到了伊彻和梁卫的秘密谈话，”赵承之抬眼看了一下展霁和楚菱二人，淡淡嘲弄道：“我自然是没有暴露。”楚菱抱着双臂冷哼一声，心道那晚要不是梁岱突然冒出来，展霁又心软没对朋友下手，他们才不会被发现呢！可惜那朋友存心帮他父亲，竟然眼睁睁看着展霁差点死掉。想到这她忿忿不平地看了一眼展霁，展霁见此对她温声道：“没什么。”楚菱一愣，心道这小子怎么一眼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耳边凑近一人，楚山山眨着大眼睛道：“你俩眉来眼去干什么呢？”
“你们有完没完，还继续听么？”赵承之被忽视了，提高声音喊了一句，院中正在摆弄线香的吴尘子被他这一声吓得手一抖，刚点燃的线香“啪哒”掉在地上。
“我听见他们在商量暗杀七王爷祁璋的事，”见大家都严肃起来，赵承之满意着继续说：“原因么，也听了几句，他们怀疑五年前那个联系人就是祁璋。”
除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吴尘子和正给自己身前头发编了一个小辫子的楚山山，展霁和楚菱闻言都诧异地看着赵承之，楚菱思索片刻后说：“是祁璋么？五年前你见过那人，像不像？”
赵承之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楚菱皱眉，只当他说谎，抬手就有动作，一根银针才甩出去，就被身边一人举手捏住了，楚菱挑了挑眉，转眼看着展霁没有说话，展霁手指慢慢捏着银针，想了想后说：“他确实不知道，当时那个联系人诸多隐藏，肯定不会让旁人记住他的特征。”
“是啊，还是小师叔明智，”赵承之瞪了一眼楚菱，双手一摊对众人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却见展霁摇了摇头，赵承之一愣，举起双手道：“真的！”
展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从相识到现在，赵兄心甘情愿告诉我许多事，难道真是因为你叫我一声小师叔？”
楚菱一愣，果然发现赵承之的脸色一变，于是她看着展霁不解道：“小霁，你又猜到什么？别卖关子。”展霁低头看着她一笑，说：“菱姐你知不知道终南山死牢？”楚菱摇头，这时立在一边的楚山山捏着小辫子凑过来说：“终南山死牢么，从前听许小印讲过，好像是本朝一位将军在陇南打造的一处牢房，因为建在地形险峻的悬崖峭壁上，所以关押的都是朝廷钦犯和江洋大盗，进去了就算死也一辈子出不来的。”
楚菱奇道：“许小印怎么知道这个的？”楚山山笑道：“门主咯！怎么也得比咱们知道的多些呗！”她说完眼睛一眯，转头看着赵承之：“难道说你父亲赵帮主就在终南山死牢？”见赵承之沉默不语，众人便心知肚明，原来赵承之一直嘴硬，虽然说自己恨赵端风，但好歹是自己的父亲，世上唯一的亲人，一直以来他都在想办法救父亲出来。展霁的指尖缓缓捏着手中银针，黑眸漆黑，不知在思索什么，半晌后突然转身朝屋里走去，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张牛皮地图，赵承之诧异地瞪着他，字不成句地说：“小师叔你……你为何……我……”
楚菱眼波一转，有些意外地看着展霁；见他伸出手苦笑道：“来我屋中乱翻的人里，你是第一个不找摩元经的人，我还纳闷你在找什么呢，既然这东西对你有用，拿去吧。”终南山死牢的地图就这样被他送在赵承之眼前，低头看着这张自己苦寻多年的地图，赵承之仍旧不可思议地愣在原地，抬眼不解道：“这毕竟是炎羽王的心血，你就这么随意送出手？”
“送？”展霁想了想，说：“你想临摹几份也行，不过这是家父遗物，记得还给我。”赵承之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话来，被楚山山撞了撞手臂，低声道：“东西拿着了，还不走？”说着她又被楚菱敲了一下后脑勺，“没心肝的东西！”楚山山捂着头躲开楚菱，笑呵呵问：“要什么心肝？有何用？能换金子换银子么？”
楚菱思索后点头道：“确实不能换金银，不过可以真心换真心。”
院子里的吴尘子这时敲着老腰站起身，朗声笑了笑，回头对几个年轻人笑道：“这线香不错，虽然浸了水，但最后还是燃起来了，”他冲楚菱和展霁点点头，说：“你的伤已痊愈，在下这就走咯！”楚菱并未说什么，靠着柱子看见展霁几步迈出去，跟着吴尘子的背影出去了。她忽然想到“胸中有丘壑，立马震山河”，普天之下，江湖之远，形形色色的人她见了大半，唯有展霁此人才真是一身侠骨。
“菱姐在想什么？”楚菱听见楚山山的声音后忙凝神下来，淡淡笑说：“小丫头，少研究我，快担心担心你的赵大哥吧。”楚山山皱了皱鼻子，回头看着仍旧立在原地的赵承之，说：“赵大哥被他的小师叔震惊到了，想到自己几次三番偷偷摸摸地翻人家屋子，没想到人家如此慷慨仗义，他可能还以为展公子会以此为筹码要求他做什么事，还一口一个小师叔叫得多亲热，其实背地里还防着人家，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不是面上无光吗，肯定不好意思再见人家咯！”楚山山这女孩儿就是这样，总是在复杂的事情、模糊的感情中一针见血，十分精辟，以一个局外人身份去观察旁人，也得亏她性格没心没肺，心中无事，眼前无物，看的想的总比局中人要简单直接些。
楚山山话音刚落，赵承之猛地反应过来，奋起一跃上了墙头，冲楚菱道：“替我跟小师叔说一声，若我能活着回来，必定到他跟前磕一个响头！”说罢转身跳走了。
“什么活不活死不死的？”楚山山这下真急了，小辫子一甩，飞身跟着赵承之去了。
楚菱喃喃道：“一个响头啊？”她摇了摇头，啧啧道：“礼太小了。”
“什么礼？”展霁这时送走吴尘子，正回到院中，见只剩下楚菱一人，暗中松了一口气，看模样他好像担心赵承之真给自己磕头。楚菱笑出了声，走过去说：“走吧，有人早想见你了。”
“什么人？”展霁莫名看着她，楚菱笑道：“一个大愣子。”
“肖令？”展霁想了想，自从上次肖令将他落在云香楼的七弦琴送来后就没出现过，他回屋换了衣裳，楚菱立在院中看了会儿天色，回头对他说：“要下雨了，带把伞吧，”她顿了顿，歪头笑道：“不如将你的琴也带上。”
展霁垂眼看她，楚菱说：“夜雨听琴，多有诗意。”两人心有灵犀似的，只稍一眼展霁便明白她的意图，果真回屋拿了七弦琴，背在背上后又拿了一把油布伞递给楚菱，说：“你是不是看出我武功中的破绽？”
接过伞后楚菱笑盈盈转头朝外走，展霁走在她身侧，她便伸手指了指前方那株枯柳树，笑道：“你定是下了功夫学摩元经，一身内力虽深厚，可惜你身手稍弱，所以内力沉浸不入招式，总是差几分意思，不过就像这株柳树一样，宜静不宜动，你的七弦杀，就算当初的武林盟主燕江海来了也难以招架。”
燕江海？展霁只当她在说笑，不予置评，只是点头说：“师父确实这般说过，十年内，七弦杀才是我该用的武功，至于摩元经能不用则不用。”两人朝外走，经过桂花巷时楚菱无奈道：“你不信我么？我与燕江海交过手，他也是用刀的，其实我觉得他的碧江刀法很适合你用。”
碧江刀法！
要说当今武林中人最想得到的三件东西，便是天下第一内功摩元经，天下第一宝刀弯月和天下第一武功秘籍碧江刀法。除了摩元经是青云岭开山之祖所创，后两者都是从前武林排名第一的刀客，即前武林盟主燕江海的。自多年前燕江海败于一神秘人并自断一臂后，宝刀弯月和碧江刀法都失落于江湖，前几年还有人看到弯月，据说在一个深山老村中，被一个砍柴的老头捡着了，可是当各路好汉云集而去，却见那砍柴老头不会一点武功，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破刀，当着众人的面砍柴，直到三天三夜过去，那把刀也没砍出众人想象中的威力来，于是顿时四散开去，从此宝刀弯月和碧江刀法便随着燕江海的消失，渐渐被世人遗忘。展霁斜了一眼身旁的人，暗道她语气寻常，说得倒跟真的一样，不过此前听说燕江海和楚凌逍本是同门师兄弟，不知为何两人闹翻，一前一后离开师门自立门户，作为楚凌逍的徒弟，而且看起来深藏不露的她也许还真与燕江海交过手呢？
“想什么呢？”楚菱眼角风看见展霁认真看着自己的模样，笑问：“又觉得菱姐我在说大话？”展霁勾唇一笑道：“说大话也总比说谎话强，我还真信你与燕江海交过手，只不过好奇你们谁赢了？”
楚菱垂下眼笑了笑，并不回答，而是忽然正经问他：“小霁，你觉得输赢重要么？”“那要看是什么。”“我根本打不过他，”楚菱自言自语道：“其实再好的兵器、再高深的武功、再厉害的身手都比不过人心，人心可以令人天下第一，也可以令人一败涂地，可是世人都不愿正视自己的内心，偏要去争抢所谓身外之物，”她又笑嘻嘻转头看着展霁：“哎呀，总之他就是莫名其妙输给我咯！”
展霁被她一番话绕来绕去，良久才有点明白过来，看着楚菱的眼神有些吃惊，却又不想去追问，这时一辆马车从东坊驶来，两人看去正好见着肖令坐在车头，冲他们说：“两位，我师父想请你们到七王府一叙。”楚菱笑哈哈地冲他说：“肖愣子，这酸绉绉的话是叶庄主教你说的吧！”肖令脸色一红，瞪着她说：“少废话，快上车。”两人一前一后便上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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