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夜晚时分，魔王才从她的宫殿回到王都。
魔王的上一个满级号圣骑士贝阿特莉切，有钱有势有名望，基本上什么都不缺，锦衣玉食。
但现在不同于往日，既然上一个身份被她抛弃，现在她作为一个“初来驾到”的平民勇者，只能从零开始。自然没有固定居所、没有熟人、身上亦没有多少钱币，比路边的乞丐也好不到哪儿去。
好在魔王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进食，她本身的生活是不用耗费银币的。魔王相当习惯并享受着这种幽魂一样夜间的飘荡生活，甚有闲情逸致的四处逛逛，打量夜间房屋的灯火。
可不知不觉，魔王无意识的走到了那条熟悉的路上，见到了路途尽头那间盖在偏僻地界的别墅。
远远望去，在夜色的笼罩下，从房子里溢出的微弱灯火根本不足以驱散黑暗。独独一栋偌大的别墅却显得无依无靠，孤零零的可怜极了。
“圣骑士”在时可不是这样。那个时候登门拜访的人纷至沓来，别墅内更是一年四季灯火明亮，屋内喧嚣不绝的。
莉莉丝走近了，看了看曾经的居所，这里已不再属于她。她在房子外面站了一会儿，竟觉得这样孤零零住着的房子主人有些可怜。莉莉丝摇摇头正准备转头离去时，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心有灵犀，房子的门突然打开了。
以利见到外面的人也是一愣，下意识的唤出了熟悉的名字：“贝阿特莉切……”
以利与莉莉丝对视时，有一瞬间觉得时间逆流了。带着某种讽刺，最初他被她收养时，还是一个六岁的幼童。
全身脏兮兮的，衣不蔽体，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他瘦的皮包骨头。六岁的以利想了几年也没想明白，为何贝阿特莉切唯独对他伸出了手。
以利仍记得，初次来到这栋豪华别墅时，他内心有多么惶恐不安。
那时也和现在一样，他们隔着房子互相望了一眼。只是她在里，他在外。
以利看着门外的莉莉丝，她的衣着褴褛，武器简陋，打扮也绝对算不上精致。
而他在屋内，贝阿特莉切离世后他便继承了她的一切。现在他身着昂贵的皇家法袍，住在偌大的房子里。
他们的立场颠倒了。但以利在莉莉丝面前，觉得自己像鸠占鹊巢的小偷。
“贝阿特莉切，这栋房子，还有你之前留下来的所有东西我现在还给你……”以利急着澄清自己对她的财产没有非分之想，语速飞快的说道。
但魔王以一句话拒绝了他：
“我是莉莉丝。”
这一句话，不仅划分了她与以利的关系，也划分了现在与过去。
显然，魔王对于“账号继承”这种事情并没有兴趣。
她的角色扮演是一种游戏，她的所有角色都是从一穷二白开始的。或许这种生活于人类来说难以忍受，但于魔王来说却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调剂品。
她既然抛弃了上一个身份，也不打算与上一个身份的人与物再有任何牵扯了。
以利在感慨过去，而魔王只是在浏览风景。
“理论上来说，以利，我现在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勇者。莫名其妙的和你成了队友以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了。你是贝阿特莉切遗产的合法继承人，今天把遗产送给只有一面之缘的我，这合理么？”
以利暗暗翻了个白眼，觉得魔王这是入戏太深。角色扮演只是一种游戏，游戏外我们曾经相识是你我心知肚明的事，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行呗，不要就不要呗，就当是魔王的挥金如土了。以利也忘了刚刚那点煽情，有点咬牙切齿的问：“那我可否以勇者小队成员的身份，邀请您来我家一坐呢？”
莉莉丝略一点头：“妥。正好加深一下我们对彼此的认识……”
这还没完没了了？我们对彼此的认识还不够深入？不会你待会还要问我的年龄性别职业再进行个人口普查吧？以利正这么想，莉莉丝跟着他走近别墅，立刻就听：“哇！”
莉莉丝如同一个真的乡下人一般惊叹道：“好大的房子。”
“魔法师都这么有钱的吗？哪怕你只是一个见习魔法师？”莉莉丝狭促的冲以利笑，以利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好不容易的久别重逢重归故里（？），被这家伙的插科打诨弄得消失殆尽了。
贝阿特莉切离去后，以利继承了这栋房子，但几乎不敢再这里居住了。
贝阿特莉切初离去时，以利还不相信她的死亡，固执的在空荡的房子里住了半年。家里的物品摆设再也不曾动过，就等着哪天贝阿特莉切回来。
她在时，虽然并非每天都在家中停驻，但只要回来，家里一定会亮堂堂的燃起灯光，杂物堆上一地。
以利白天去王宫，晚上回家，但打开家门后迎接自己的永远是黑暗。再也不会挪动的杂物无声的注视着他，仿佛在嘲笑他的固执。
曾经同自己一齐居住的人已经不在了。
住了半年，以利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以利仓惶的逃到了国王分配给他的办公室，将办公室当做了自己的住处。
贝阿特莉切离去后，这片土地上又没有他的“家”了。
以利长长的叹了一声，望向魔王，魔王也看了过来。一旦静下来，魔王的眼中便带上能够包容万象般的温和。以利多少次的沉溺在这眼神中了呢？他数不清。
他总忘记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智者，而是魔王。那个陷苍生于水火之中、被万民憎恶的魔王。
魔王仅看了一眼以利，又移开了视线。魔王眼中偶尔会带上一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绪，以利猜她是在怀念。
魔王的眼神在屋内四处飘荡一圈，见不少饰品用具上都落了灰，便知道以利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
再看地上有些凌乱的摊着的小瓶小包，猜到在她来之前以利大概是在收拾明天出行用的行李。尽管如此，莉莉丝还是有点不可思议：“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冒险？”
“要不然呢？不会事到如今你说不去了吧？”以利瞪了过来。
“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都不知道多少年没吃过苦了……”莉莉丝上下看了一阵以利，以利立刻皱紧了眉：“谁说我……”
莉莉丝打断了他：“你莫非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吧？”
“你觉得呢？”以利语气不善的反问。
莉莉丝正是不懂以利这样做的缘由，自己琢磨着，是因为雏鸟情结？他对贝阿特莉切仍有依恋？
是想要报恩？因为贝阿特莉切救过他？
莉莉丝觉得这些都不对。再一看以利，莉莉丝又想起来了：他是谁？
他是勇者啊！
自己是谁？
是魔王啊！
勇者不盯着魔王，那盯着谁？一定是他天生的使命感作祟，或者「规则」用无形的手推动了这一切的发展……说不定这勇者半路上就突然看我不顺眼，趁我不备给我来个背刺呢？
之前作为圣骑士时她的声望如日中天，以利作为徒弟杀了师父肯定被天下唾骂。现在魔王伪装成无名无姓的勇者，这一路才是最好的机会啊！
不管事实如何，但看这个发展勇者确实得跟自己一同去旅行了。不禁啧啧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以利。
终究还是逃不过「规则」的掌控啊……
以利不知魔王内心中的峰回路转，被莉莉丝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好不容易吐露了一点真心：“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不行么？”
在莉莉丝听来，这话也可以这样翻译：“我就是想时刻监视你的举动，你一有不轨我就了结了你。你有意见？”
莉莉丝满脸慈祥的微笑：“好的，当然可以。您开心就好。”
以利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但摸不着头脑，实在想不明白。但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在莉莉丝的注视下收拾了东西。
还想询问莉莉丝要不要留宿，莉莉丝飞快答了一句：“不用。我是魔王，不用睡眠。”
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以利从没见魔王睡过，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本想借着机会和莉莉丝叙叙旧，便问：“那之后，你是回到了你的魔王宫殿？”
莉莉丝颔首。
以利莫名有些犹豫：“回去后你便一直足不出户的呆在宫殿里？那你知不知晓近些年人类这边的……”以利又是一顿，莉莉丝轻飘飘的看了过来。
“人类这边……你不在后，魔物没了忌惮，人类与魔物的战争也是节节败退。我们曾经所相识的许多人都殒命于战场，包括……”
以利突然移开了视线，略过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低低问道：“你知晓这一切吗？”
“他们之于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你可以轻松的抛弃自己曾经的身份，切断与所有人的联系？”
魔王坐到了沙发上。一只手撑住脸颊，微微偏头看着以利，眼中似带笑。
“但是你早已对这些问题有所答案了，不是吗？”
以利沉默了。
他始终捉摸不透魔王的真实性格。——虽然就他们的年龄差、阅历、种族不同带来的信息差而言，以利读不懂魔王是理所当然的。可有时又会有一些就连他都能明显感觉到的矛盾。
比如她时常会怀念，会有转瞬即逝的伤春悲秋的情绪。
但在更多时候，她又显得足够冷漠。
以利叹了口气，但不论如何，至少她现在回来了。
以利还想再问问其它，但魔王看起来不太有耐心和人类继续唠家常了。一阵风略过后，再一回头，莉莉丝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莉莉丝离去后，以利再望向空空荡荡的屋子和未收拾完的行李，突然又觉得似乎什么都不用带了。
魔王不在后，他就不再把这里当做家了。这里根本没有他需要的东西。
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家。
尽管伴随着圣骑士的突然“逝去”，魔物的增多也好，人类的失利也好，还有间接导致的战将离世，以利却是始终相信着魔王的。
尽管魔王已经离开，以利仍吐出了与她相逢时忘记说出的话语，既是在对自己说，亦是在对她说：
“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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