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九章
秋天的雨一场一场地落下来，气温很快降下去了。
怀特家的安东在一个微有些冷的午后生了病，在经历了发烧、咳嗽之后，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怀特夫人的身体也有些难受，而家里的男主人也在潮湿的天气里四肢疼痛无法安睡。终于到了一周后，劳累过度的朱丽娅也遭到了病魔的侵袭。
七三五年的秋季，被旅人从南方带来的疫病在切诺萨克的下城区里肆虐，帝都的人们已经很久没有遭遇过满大街的白色篷布与充斥空气的刺鼻酒精味，尸体被运往城郊焚烧，关于整肃城市清扫街道的提案第一次堆满中央大臣的办公室……正如老国王所担心的那样，华丽的背后遮掩着枯瘦的骨骼，人们已经安乐了太久，甚至快要忘了藏在阴影里的威胁。
时间总是向前，从不停歇……
怀特一家只是千千万万个家庭中的一个，也只是被阴影所截获的大片不幸中的一支。只是议政大臣殿前致辞中“对此我代表所有的政府人员，深表歉意与遗憾”中的一小点苦主。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仇恨找不到根源，怨怼却不愿坚定，没有办法，没有对策——
朱丽娅在一个雨天送走了安东。魔法术师的火焰在雨里呈现出奇异的紫色。
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是不停地哭而已。不停地、不停地抽泣，悲伤、绝望，蜷缩成一团，回忆，接着大口喘气。
父母卧病在床，菲利普、菲利普……
这一年的秋天也是菲利普回来的时候。
可是有什么不一样呢？
那个孩子也只是突然怔愣，眼睛里涌现出一些极为浓重的东西来，他刚刚到家，脸颊侧边添了伤疤，皮肤晒黑了，戴了好几个银色耳环——
菲利普双手颤抖，目光无神，嘴巴僵硬地咧着：“我带回了宝石，能换很多钱的，我们可以去买很多药，各种各样的，我们可以去请医生，请好多个！我们……”
而朱丽娅只想抱着他的头大哭一场。
……
大陆的北边，被称为上京的城市里，浓黑的夜色像是被谁从天幕上捕获了下来，俯贴于早已陈旧的一砖一瓦上。
历史中被遗弃的废墟，荒芜的龙之埋骨地。
名为塞卡的魔王从曲折的迷宫里走出来，身上的绿色粘液沾了一路。
他双臂残缺，一只眼球缺失，从脖颈往下到腰侧，有一道极为狰狞的裂口，血肉翻卷发白，从中露出剔透的肋骨来。
“……”
他不喜欢自己这幅模样。
……但是很累了。也没有什么力气。
塞卡在城墙边坐下来，仰头看着天空。
上一次这么静下来看天——还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四周都是一种绚丽的黑色，星辰闪烁，宇宙的画卷……是温柔的。就像是母亲的怀抱和父亲的手掌一样。
唯一的永恒……是保存在记忆里的。
塞卡在很久之后垂下头来，语气还是毫无起伏：“来了就出来吧，莉莉丝。”
黑发黑衣的少年握着银白的长剑从对面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慢悠悠地，把细剑扛到肩膀上。
塞卡只看去了一眼：“裁决之剑，是用掉了吧。”
“……”莉莉丝歪了歪头，感到一丝不爽，“是啊。”
这种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真是欠揍。
他走到对方身边，伸手狠狠揉了一把那一头短发，表示蔑视与侮辱。
“你这幅模样看起来很像个人类小孩诶，塞卡大人。”
这要怎么带走？莉莉丝思考片刻，打算把人捞起来挂到肩上——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塞卡无神的目光看过来。
“……”莉莉丝顿了顿，手上动作不停，“不太清楚。不过附近应该有据点，可以先去那里。”
……吃个麻辣烫。
道路上满是破碎的石块和玻璃——
“真好奇是什么人把你弄成这样……不过我还是不要遇上为好。”
塞卡却忽然用力扬起头来。
“……”
前方出现了两道人影。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看不清楚身形，另外一个……
莉莉丝眯了眯眼睛。
“好久不见，‘布莱克’先生。”
在裁决滩涂，他取走了音乐盒，转而在圆盘里插上裁决之剑，算是保持住了能量的平衡。介于“裁决”这两个字的相同，说不定还有什么物归原主落叶归根一类的事在里面——
那之后疏汶请他吃了一顿‘快餐’，这位布莱克表示要回去解决悬赏的事，很快就消失在了站台上。
……
这样的对峙场面……莉莉丝忽然转了转眼珠：“这么说来，你们都是所谓的五阶吧？”
莫名其妙的关注点与问话……穿着宽大袍子的男人闭上眼睛笑了笑，最终只是说：“我来送你们回去。”
……现在塞卡倒是一动不动地挺尸了。
布莱克伸手，角度奇妙地挽了一下——莉莉丝在一瞬之间感到了空间的扭曲，接着是极强的危机感——但在来得及反应之前，他就昏过去了。
再睁眼的时候，已经不在那片土地上了。
山峰连绵，飞鸟落入树冠，溪流潺潺流过。
塞卡应该是一直保持清醒的——他看一眼莉莉丝，有些疲倦地垂下头，语气还是老样子，冷淡刻板：
“那就是纳图。”
“……！”莉莉丝微微睁大了眼睛，表示知道了。
深蓝小姐已经迈着用标尺量过的步伐走了过来，双手叠在腰腹前，四五十岁左右的面庞上带着一成不变的皱纹，眼睛垂下，神色倨傲，语调像是别人欠了她几十年青春——
“你还是如以前一样不拘一格呢，十二魔王。七月已经送至府上，我与殿下，就先告辞了。”
她与塞卡一同消去身形。
“……”不是说要“献上”吗？手捧着弯着腰？
……这个老女人。
回到夜之堡垒，莉莉丝只来得及看一眼那个传说中的“七月”，就倒在了宽大柔软的床铺上。他向恩拉表示他要长长地睡一觉……
……
废墟一般的裁决之地，巨大的石碑斜插着耸入天际，雕有花弧的建筑碎块四处散落，在这寂静的、死亡一样安宁的地方，只有一只一只的萤火虫绕转地飞舞着。
身为先知的疏汶带莉莉丝进入核心地带之后，就只会拄着木杖在一边看着这些小虫子傻笑。布莱克也站在圆形阵符之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伸出去的时候，莉莉丝恍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被别人带着走的笨蛋……他碰到了那个圆形的小盒子，短暂的沉寂之后，耀眼的光弧忽然涨起来，以极盛的强势向四周扩散——浅金色银白色，从中又透出一些庄严郑重的意味。
“——是你啊。”
莉莉丝只听到一道微浅又很温和的声音，像是水面上一圈圈扩散出去的涟漪，没有力度，只是很平静。
“……阿芒萨斯。”
……他扬起头，感觉左眼忽然发热滚烫，有什么东西被唤起了，又像风过之后的沙砾——缓缓地沉下去了。
……
出去之后，在叫作老韩的老年人照看的据点里吃快餐的时候，疏汶与莉莉丝聊了许多细碎的事。
……这个人类的好奇心倒是很有趣。
“我当时的预测里，您应该不是、不是这样的……您为什么是以这样一副少年的模样来到这里的呢？”
莉莉丝把吐气泡的饮料倒进嘴里：“啊？因为这个形态更方便拿剑。我当初在……练习的时候，就是以这样的形态过关的。”——他是以这样的形态跳出深渊，把凯撒踩在地上揍了一拳的。
“嗯……您跟我……我们想象中都不太一样……”疏汶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迷迷糊糊的样子。
“哪里不一样？”
“我、我说不上来……我已经很老了，就要走向人生的尽头了……但是对您来说，这几十一百年就是一刹那……多么神奇啊。”
疏汶还是保持着青年的模样，只是从眼睛里透出年轻身体无法承受的沧桑。
“……您很好。这就是我想对您说的。虽然我只是一个生命短暂的人类。”
……
莉莉丝并没有睡太久。
他只是在一个漂亮的清晨醒来，阳光照到了他的面上——身体变得柔软纤巧，舒服的棉布红裙子，黑色的微微卷着的长发——莉莉丝从被窝里翻下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让我猜猜，又要去复命是吧？”
恩拉在挂画里微微俯身：“如您所料，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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